這一下打在史嵩之的眼際眉梢,一拳便打得眼棱縫裂,差一點烏珠迸出。史嵩之的臉上便如開了個彩帛鋪也似,紅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成群的太學生這會兒從赤岸橋的對麵奔上,與李雲正打一個照麵。
自南渡以來,太學生裡悶頭讀書的人漸少,長袖善舞的人漸多,個個都有見識。他們奔到近處,人人都發現大批的官員聚集,再看到靠近那北使李雲的,分明是史寬之、史嵩之等史黨後起之秀。
然後他們就眼瞅著一個宰相的公子,一個宰相的侄兒,各自吃了一拳,瞬間都倒在地上掙紮。
史相的名聲向來不好。他既然攬權,也就同時謗滿天下,連帶著史黨上下裡外所有人,日常多被人痛罵不休。
背地裡罵一罵算不得大事;今日湊幾個大膽的,寫個奏章罵一罵,大家熱血沸騰之下,好像也不怎麼怕。但太學生們終究是讀書種子,能想到的主意都在唇舌、紙筆。忽然撞見北使如此凶橫,直接痛毆這兩位,實在有些超出眾人想象。
是誰說北使氣沮,不敢再自居上國使者的?
是誰說北方紛亂,新朝將起,使者有求於大宋,不敢再任性胡來的?
這不是鬼扯嗎?
這個李雲還叫做賈似道的時候,倒真是個好脾氣,被人呼喝也不急,被人詐了錢財也不鬨騰的。但他搖身變為北使之後頭一次離開班荊館,就當著數百上千人的麵,直接把大宋權相的長子和侄兒打翻在地……看史寬之和史嵩之兄弟倆滿臉流血的淒慘模樣,說不定要被打死了!
當下前排十數人唬得倒地,更多人大聲驚呼,原本的洶洶氣勢忽然散儘,有人下意識地喊道“使不得!”
喊著“使不得”的,不止太學生,還有薛極。
當日都亭驛禦宴招待,薛極是押宴,後來李雲入住班荊館,形同軟禁。除了兩個館伴使以外,薛極也常來陪伴探望,所以和李雲有點熟悉。
他一看李雲暴起,連打兩人,便知不好。
昨日史相聚眾商議,以為可以牽絲伏錢,促動李雲以北使的身份,壓一壓朝中的所謂儒臣、清流,順便又可以憑此衝突,提前阻斷定海軍在大宋內部另擇合作方的可能。
這想法沒錯,操辦的也妥當,唯獨沒料到的,還是這些北人的粗野。他們不止眼裡沒有規矩,更因為崛起的過程中,挨個痛打了北方強族,所以眼裡也沒有人!
在這李雲看來,太學生和丞相公子一樣,全都不值一提。爾等反正都是要我顯示強硬,那我與其和數百上千的太學生鬥嘴皮子、費精神,不如把出自家本來麵目,直接捶倒幾個站在身邊的貴人給你們看!
旁人這麼乾,史相翻手滅了他滿門老幼。定海軍使者這麼做,難道史相還能和周國公撕破臉?
非要掰扯道理的話,這李雲確確實實在展示強硬,展示得比史相要求的還強硬十倍、百倍!史相難道能不認賬?薛極難道還能當場拆台?
自古以來,讀書人最怕的,就是這種假癡不癲、耍狠耍愣的貨色!
想到這裡,薛極滿肚子苦水簡直要往外噴。
但他好歹為官幾十年了,關鍵時刻比常人冷靜很多,當下踉蹌往前,大聲喊道“改伯侄為兄弟的說法,是子由一時糊塗編造的!他辦錯了事,墮了周國公的威風!可他也是為了我皇宋的臉麵,出於一片為國的赤誠之心啊!上使千萬饒他一命,莫要再打了!”
“子由”是史嵩之的字。這老兒好本事,這麼緊急的時候,兩三句話,就把史寬之給摘了出來,又給史嵩之找了犯錯的理由。這理由聽起來還挺理直氣壯!
李雲動手的時候,本打算把薛極也一起打倒。
這會兒聽此人言語,竟有些佩服。於是他不理會這老兒,轉而低頭看看史寬之,再看看史嵩之。
李雲和史寬之打的交道多,兩人一起去往淮南和明州好幾次,到底有點酒肉朋友的交情。他也知道史寬之的體格是真的虛弱。至於史嵩之,素來以風流倜儻自許,卻和賈似道這種隻會撒錢的俗人沒什麼往來。
李雲是假裝耍橫耍愣,又不是真的愣子。他心裡清楚的很,打傷了侄兒也就罷了,真要把史彌遠的兒子打出事來,說不定真會影響兩家後繼合作。
當下李雲喝道“咄!果然是史嵩之這廝乾的好事!若你隻給俺生事,我便饒你了!你如今散布謠言,給我定海軍抹黑,我斷不饒你!”
話聲中又是一拳,衝著史嵩之去。
這一拳看起來勢頭很猛,用的力氣其實不大。奈何揮動的時候,史嵩之好死不死地扭動身體,於是本來對著麵門的拳頭,往太陽穴上正著。
史嵩之隻覺自家腦顱裡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
李雲再看時,隻見他挺在地上,嘴裡連連抽氣,動彈不得。
這一來,李雲倒有些吃驚。他喃喃自語“不會真打死了吧?”
薛極趕緊撲上去,不管不顧地猛掐史嵩之的人中。
先前跟著史寬之等人候在此地奉承的官吏們,此刻全都嚇得魂不附體,到處亂跑。有人大概想去哪裡報信,也有人簇擁著自家上司,好像十分忠心。
湧到赤岸上的太學生們更是紛亂。
前頭的人唯恐被牽連進人命案子,又怕靠近了以後,被這個凶惡北使打死,於是拚命地往後退。偏偏後頭許多人不知發生什麼,還在按著原先走動步伐,往前擁擠。
前頭太學生們連聲喊“出大事啦!打死人啦!都往後退,退開些!”
卻不料這麼喊過以後,太學生們倒還罷了,那些來看熱鬨的閒人喜出望外,都道這趟沒白來,愈發努力擁擠,想飽眼福。
一時間赤岸橋上人潮擁擠,足足三寸厚的橋板被踩的吱吱嘎嘎亂響,整座橋都好像隱約打晃。橋上有人的靴子帽子被擠掉了,還有在人堆裡喘不過氣,嘶喊了兩聲沒誰理會,隻得翻過橋邊闌乾,噗通跳進了上塘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