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就走了。畢氏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東西揮了一地
祝纓出來之後,裴清也隨之出來,到了堂上才說“三郎,此女頑固異常啊”
祝纓道“本來就是試一試。”
兩人正要離開,裡麵畢氏的喊叫聲傳來,武相連忙親自跑了過去,一會回來說“她要見您。”
裴清道“奇怪”
祝纓心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還不許人說話了嗎
她又回了囚室,畢氏的臉色依然很難看,她問“我還有幾天”
“不知道。你也有數,都感孕了,哪還有常理”
畢氏道“做個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帶著孽種走胎落下來,我就把你們想知道的告訴你們,讓你們痛痛快快的結案。”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答應不了。而且本來結案就很痛快。”
畢氏看著她,祝纓道“我問問。”
畢氏道“我是跟你說”
“你活著我不敢保證,死了倒可以。”
“自從我記事起,家父每年都給人送錢。”
“”
“對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沒有嗎”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我,額,每年,都從我上官那裡摳錢花”
“那是你爹吧”
“我親爹沒錢。”
畢氏冷冷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平靜地看著她。
她說“我爹自殺之後,全家沒了依靠,隻好去投了李藏。你說的沒錯,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簡直像我的祖母一樣慈祥夫婦二人,相敬如賓,我當時想,我老了的時候也能這樣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麼的擔心自己的丈夫嗬死前樣子多麼的可憐她拉著我的手流淚。她還給我母親錢,還給我兄弟讀書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們給我準備嫁衣,就像把我裝進棺材一樣。你明白嗎就像大冬天裡,你在曠野上一件衣服也沒有,他們給你一個棺材,你隻要進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會對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當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這口棺材,你怎麼辦呢我不想再認命了。是我下的,那可真是個好東西我準備好了行裝,偏遇到了刺史
我說錯了話,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說不知道我沒想到會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隻有隻有”
祝纓沉默地聽她講完,問道“你要筆紙嗎”
“本來想要的,”畢氏說,“說完了,又不想了。本來說也不想說的,可是說出來,總會有人記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祝纓微微彎腰“告辭。”
“彆忘了你答應我的”
祝纓點了點頭,囚室的門在她身後合上了。
裡麵畢氏道“晴,我的名字叫畢晴。”
外麵,書吏已然把她說的都記錄了下來。
裴清道“也算有個交代了。”
祝纓頭道江得要命,道“勉強吧。本來就”
裴清道“他們還在等著。”
哪知供狀到了鄭熹跟前,他們卻誰都不想發話允許畢氏墮胎,卻又仍想走完案子該走的流程。即從大理寺結案轉到刑部做最後一次複核。如果照著正常的時間安排,正式問斬得到秋後了。不過陳相他們可以向皇帝進言,為了李藏的體麵,讓畢氏在獄中自裁。
這胎,誰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鄭熹最後操刀寫的判詞裡,他也不駁竇刺史斷的結果,但是不免給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舊是個慈祥的老人,為家鄉做出貢獻的長者,隻不合娶了個年輕不懂事的繼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慘禍發生。
竇刺史送來的兩個獄卒也判了極刑,對他倆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什麼“勾引”分明是見色起意
時尚書並不知道畢氏是畢羅的女兒,隻以為畢氏是哪個破落戶被相中做續弦的。老頭的續弦嘛理解且這個小婦人很難纏,什麼“感孕”都出來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裡,寧願賣陳相一個麵子,賣李家一個麵子,早早請畢氏自裁。
兩個獄卒在他那裡就更不算什麼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獄卒的破事糾纏。
從大理寺獄裡提了人,然後很快也下了判詞。
各方都了結了一樁麻煩事,告訴皇帝是一個為求活命胡編亂造的無知婦人在瞎扯,並沒有什麼“感孕”之事。反而將皇帝弄得很遺憾,自言自語了一句“不是祥瑞。”
陳相聽到這一句就知道,該準備上了。
那一邊,祝纓因這個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終於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鄭熹給了她三天的假,讓她回家料理家務事順便休息,休息好了還得回來快過年了,年前有些事情還要祝纓來處理一下。
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畢氏的遺體領出來,就定在慈惠庵裡燒了,裝個骨灰壇子埋了。畢氏有家人,但是母親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澤倒是在,然而畢氏自承招供,以妻謀夫又沒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纓就打算鑽這個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給領了去,燒埋了。
孰料還沒有往刑部動身,武相、崔佳成聯袂而來。
祝纓隻得先住了腳步,問道“有什麼事”
崔佳成將一份公文呈上,道“這是上月女監諸獄卒的考評。”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員的升黜獎懲都是有考評的,以往是沒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該擬就請您過目,以定一年之懲獎。”
祝纓看了一下,上麵的等第都有點差彆,吳氏的是上等,周娓評了中等,最差一個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個中下,差點進了下等裡了。甘小娘子這個中下也是有緣由的,畢晴的案子,頭一回提審的時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興地說“感孕生的,是不是畢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後被崔佳成訓斥了。
祝纓道“不錯。這樣,以後每月,你們兩個交一篇考評,給每個人打等第,兩人聯署。攢夠三個下等,下個月一應補貼減半,有五個,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現一次,也黜退。從現在開始計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應道“是。”也不敢過於高興。她們又說“那,將甘氏的考評定為中等了”
祝纓道“可以,但是我下麵說的話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銳為什麼要你們如果在大裡做夢都能懷孕,虛無縹緲還計較什麼現世裡的男女大防你們能抓鬼啊”
“老左,幫個忙,一起跑一趟唄”
她自己訂的規矩,現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監,為的是宣布新的規定,左司直忙完一樁大案正閒著呢,道“好。”
崔、武二人鬆了一口氣,她們近來管這女監比之前順手多了,連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順了不少。人都是這樣,祝纓一離京就顧不上她們了,頭一天祝纓離開,第二天她們就嘗著滋味了。恨得吳氏都罵“這群鬼又來背後坑人了一件事兒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條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時卻顯出一些不合群來,彆人都有著這種或者那種不得不養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這就使得提審畢晴之後,大家都還是同情畢晴的,但是都不說話,隻有她開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沒什麼辦法,女監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這份差,考核時是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沒有祝纓最新的這份授權,她倆真的拿這人也沒什麼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錢、活不多,就是叫你整個女監不太像個正經乾事的地方。
現在好了
兩人互相打氣。
祝纓和左司直到了女監召集眾人,祝纓當眾宣布了決定,並且重申“從現在開始計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們摒息低頭,應了聲“是。”
祝纓問左司直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左司直擺了擺手。祝纓道“那散了吧。”
她與左司直往外走,隻見周娓、徐大娘也抱著被子往外走,左司直問道“你們這是要乾什麼”
徐大娘道“前頭畢小娘子蓋過的被子,今天太陽好拿去曬曬,備著以後有人來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歸同情,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覺得不太對。
祝纓道“直道而行本來就是個奢侈的東西,機會我儘力給你們,能抓住多少就看你們自己了。”
左司直搖頭道“操心的命。”
祝纓道“我且還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著與她同行,走遠了一點才說“就要剛才這樣才好你就是對她們太和氣了叫她們以為在大理寺可以當嬌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還有錢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裡,拿回來的犯人就在對麵關著她們就敢在舌頭上當菩薩不看你的麵子,必有人要整治這群小姐脾氣的丫鬟”
祝纓道“好好好,你說的對。哎,我操心的事還沒辦呢。”
她所謂操心的事,是答應了畢晴把屍體處理好。放到彆人,是萬不會乾這個事的,她答應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辦了手續,找了輛車把屍體往慈惠庵運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麼”
祝纓道“回。”
她怕回家。
祝纓離家多日卻不敢回家,她總覺得畢晴這件案子辦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滿意,除了李澤,但那不重要,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著丁憂呢。
他們越滿意,越顯得畢晴未免過於悲涼。
祝纓把畢晴的後事給辦了,尼師還說“今天花姐沒來呢,她近來忙你們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來了就好了。”
祝纓含糊應了一聲,直看到屍體燒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裝了壇子交給尼師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門外,她敲了敲門,裡麵杜大姐的聲音“誰”
祝纓道“我。”
杜大姐大聲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來了”一麵拉開了門
裡麵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張仙姑、花姐、祝大都過來看她,祝大問道“忙完了”
張仙姑道“你這孩子,回來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裡可叫我們怎麼放心得下”
祝纓道“我算好日子的,這不,這就回來了。”
花姐低聲道“先洗洗臉,換了衣裳,吃了飯吧。”
張仙姑道“對對對”
家裡正在備年貨,東西很多,他們都圍著祝纓問長問短,問她想吃什麼。杜大姐又要燒熱水給祝纓洗頭洗臉。張仙姑怕祝纓凍著了“大冬天的,洗個臉泡個腳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燒些水,把門窗關嚴,用油紙攏個簾子,在屋裡洗個痛快。”
祝纓道“好。”
被他們圍著換衣服、洗臉、吃飯。吃完了飯她要休息,張仙姑欲言又止,祝纓道“案子結了。”
“哎,那就好。”
祝纓卻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來,才問“有什麼事說吧”
花姐道“沒事你好好歇息。”
祝纓道“那我有事。”
“嗯”
“畢晴不該死,”祝纓閉上眼睛,含糊地說,“我不在乎一個案子、一個犯人,可是她供詞是我誘出來的。我不覺得她做錯了,卻又親手把一個我不認為錯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覺得這個法就樣樣都對。我剛把她燒了。”
花姐道“她也辦了錯事。”
祝纓說“我想把她記下來,她的事,她的話。我不知道她對我說的有多少真話,但是我想記下來。好歹世上有這樣的一個人來過。報上的供詞與她對我講的不同,被刪減了很多。”
“嗯,想記就記,記紙上就行了,彆總放心裡,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沒”
“有事。”
花姐壓低了聲音,說“我都知道了”
“嗯”祝纓睜開了眼。
花姐的臉上露出了點怒容“她們怎麼能這樣她們是憑本事考進的大理寺,跟你沒關係”
祝纓閉上了眼“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那確實是人家憑本事考上的。你這又是怎麼了”
“你不該瞞我,我還勸你能照看時照看一下,都是婦道人家,以前沒當過差我”花姐越想越氣。
祝纓胡亂拍拍她的背“沒事,都好了。”
花姐還要說什麼,門卻又被拍響了。此時已然宵禁,哪裡還會有人過來呢
杜大姐警惕地問“誰”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我我來尋祝大人。”
祝纓跳了起來,抹了一把臉,趿著鞋到了門口,聽外麵的人說“我我真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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