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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不向往長安。
祝纓將冷雲的信又讀了一遍,冷雲的字一向是漫不經心的,信的口吻也帶著股隨意。祝纓打開裝信的匣子,將之前小吳和曹昌從京城帶回來的諸多回信拿出來又看了一回。將這些信都收了起來,召來信使詢問。
冷雲在大理寺裡不怎麼管事兒,也就從來不用公文給祝纓送信,信使是他家的仆人。祝纓在大理寺多年,與冷雲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與這信使也算點頭之交。
祝纓先讓信使“坐下說話。”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個屁股。
她直接問信使“少卿還有什麼囑咐沒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說,請小祝大人寫個回信捎回來。要是覺得寫信不方便,讓小人捎句話回去就行。”
祝纓道“好吧,你再歇息兩天,我修書一封你給帶回去。上覆少卿,有勞少卿掛念。”
信使笑道“郎君說了,他同您是什麼交情大家誰跟誰呀”
祝纓道“他淨好占口頭便宜了。京裡近來有什麼新鮮事不”
信使歪頭想了一下,道“還是那個樣子,郎君說,反正不會礙著咱們的事兒。啊就是鄭詹事,總有點小麻煩,不太好。不過也不太麻煩,大家都說,鄭大人順風順水一輩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兒。又是東宮的人,有的是遠大前程。”
祝纓道“沒問這個,有什麼好玩兒的事嗎”
信使道“啊花街來了個唱得好聽的,教坊裡又有一個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說了許多京城的繁華趣聞,聽起來沒有什麼太過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彆人信裡都沒說的事兒皇帝給幾個年幼的皇子營建府邸了。
這事兒邸報上沒寫,信使倒是說得頭頭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塊兒建的,魯王依舊住在宮裡。”
祝纓道“陛下還真是疼愛魯王啊。”
“可說呢,天下父親疼小兒。”
兩人閒扯半天,祝纓從他口中得到了許多彆人不會寫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飯。晚間,祝纓鋪開了信紙給冷雲回信。
她的回信並不長,開門見山地告訴冷雲我不回去。
沒有人不向往長安,沒本事的人沒法在長安站得住腳。
長安米貴。
第二天,祝纓又與信使閒了半天,再問出一點彆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懷孕了之類。不過還沒生,祝纓想起來駱晟,也不知道這位駙馬在京城又過得如何。她隨口一問,信使道“駙馬每伴公主左右。”
祝纓點點頭,將寫好的信交給信使“上覆少卿,多謝惦記。我的話都在裡麵了,再帶一句話給少卿,請少卿千萬照顧好自己。”
信使道“我們郎君最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個人,小祝大人隻管放心。”
祝纓道“你隻管把這一句話帶到”
“是。”
祝纓對小吳做了個手勢,小吳上前對信使道“請隨我來。”將準備好的盤費裝一隻錦袋裡交給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讓,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後,祝纓再次召來祁泰。祁泰到了福祿縣之後,日子過得舒心極了,祝纓從不讓他寫說明,隻要賬目對了,彆的什麼事兒都不用他管。
祝纓有召,祁泰毫無防備地過來,祝纓也知道祁泰的個性,隻要賬目做對了,有時候祁泰忘了跟她行個禮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她用祁泰乾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無論祁泰是個什麼樣子,祝纓看他都是那副溫和的表情,說“祁先生,有件事還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隻管吩咐。”
“你把這兩年的賬重新攏一遍,尤其是與丁校尉那裡的。”
“在下這就去辦。”
“要快,最好五天之內,七天也行,不能超過半個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讓他查賬他沒二話,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纓誠懇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時候啦,又要開始耕牛的租借事宜,這些都不能耽擱。”
祁泰試圖向祝纓多要點時間,祝纓道“先生,去攏賬吧。”
她說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沒想起來要怎麼跟她講道理,直到擺好了算盤才想起來這事兒的工程太大,乾完了得累脫一層皮。祁泰哭喪著臉,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沒那麼多的好事兒。
一臉哭相地開始盤賬。
祝纓笑笑,叫來小吳“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吳忙去找曹昌準備馬,一起跟著祝纓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裡指揮著收拾屋子,大模樣已然有了,還差灑掃。又要準備有客人來暖宅,丁娘子還籌劃著要有個空屋子,暖宅的時候客人一般會送些禮物,得準備好了收禮。
見到祝纓,丁娘子十分高興“祝大人來啦我們家那個口子不在,說是營裡有事兒。”她說到最後,心裡犯起了嘀咕,不對,縣令是個大官兒,死鬼竟然不在家裡等著縣令來,難道又背著我養小的了
祝纓道“那我便去營裡尋他。”
營地離縣城不算太遠,穿過一片田地就到了。兵營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須得有事沒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沒有人在田裡準備著。
到了營外,遠遠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樁上吊著個人,吊得很有手藝。先把人捆著,再從後背伸出根繩兒給他吊起來,並非像絞刑架一般吊死人。
這人穿一身灰衣,沒著號服鎧甲之數,灰色的衣服上透著一道一道的紅色痕跡。
是血。
守營門的士卒見祝纓來了,如同見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對內吆喝了一聲,有人飛奔去稟報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沒有穿得很整齊,領子也拽開了,大步走過來“祝大人”他恨恨地指著那個被吊起來的人說“闖禍的狗東西我已罰了”祝纓瞥見四下的士卒個個都提心吊膽的,很多人看著她,欲言又止。
祝纓道“南方本來就容易上火,你這兒當心嘴上長瘡。”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還顧得上這個”丁校尉道,“為這狗東西一張嘴弄得我還要被禦史來問再過兩天,將軍那裡怕也要來人問我了”
他親自把祝纓請到自己的營房裡,這裡比流人營要好不少,牆壁也厚一點,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陰涼一點。
丁校尉再三向祝纓致歉“大人不因為我們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顧,又給錢。現在我的人闖出這麼大的禍來,實在是沒臉見大人了”
祝纓道“這些客套的話就不要說了,校尉,你的賬,妥嗎”
“這”
祝纓道“外麵的人有錯,罪不致死,彆鬨出人命來。”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後還亂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纓淡淡評論一句,又說,“將士們辛苦,又是墾荒薄田,該讓人吃飽穿暖才能當差不是這是正事,誰來問,我都要說撥給你的是應該的。如果為了這一條問責,這事兒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義我再不會忘記你的我也不能不講理,有事兒咱們一起擔著。”
祝纓道“不是大事兒,先彆自己吃藥。整肅一下軍紀,該乾嘛乾嘛。二月的錢我還照發。”
丁校尉連連點頭,祝纓又說“彆耽誤了春耕。一旦誤了收成,就算有我補貼、上頭給你撥米餉,你還是要手頭緊的。”
“那是那是。”
祝纓道“不管有誰來問,咱們相處都不能算錯。”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給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該得的。”
“好。”
祝纓道“咱們再對一下文書。”
“好。”
祝纓給丁校尉補貼時,就寫的是因為是荒地,所以補貼到開荒出來為止。說詞上也沒什麼毛病,祝纓又確認了一下當時的文書,再讓丁校尉把營裡的賬也拿來對一下。丁校尉怎麼花錢她不管,她撥過來的錢款得跟她在縣裡的賬能對得上。
兩下往來的文書、賬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過去了,兩人連午飯都沒有吃。丁校尉道“留下來吃個便飯。夥食粗些,酒肉管夠”
祝纓道“縣裡還有些事,我得去處置一下。對了,豐堡嘩變因為苛待士卒,校尉你這兒”
丁校尉道“沒事兒,賤皮子就得試著疼才能改”
他親自把祝纓送出營門,祝纓站在營門口又說“嫂夫人還惦記你呢,把營裡的事兒安頓好就回家吧。接下來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總在家裡住了。”
“這婆娘”
祝纓又指了指被吊起來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豐堡的人鬨事的。”
“放心,我有數。”
祝纓道“告辭。”
祝纓一番行動,自覺應當無礙,回程的時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單八等人正準備收工回流人營,見到祝纓,單八忙迎了上來“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彆鏟”
他看到周圍已零星有人開始犁地了。春耕的時間還沒到,不過有些人會提前鬆鬆土,此時耕牛還不太緊張,先鬆個土,等到播種的時候即便沒有牛使,播種起來也更容易些。
祝纓道“我又沒說要鏟了它,你怕什麼你估摸著一畝能產多少麥子”
“這地好,您看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脫殼之後隻吃粗麥飯,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單八急切地說著。
祝纓道“好。伺弄好了它們,我有賞。”
“是”
祝纓將賬攏完,又看宿麥將有收獲,氣定神閒地回到縣城開始準備春耕事宜了。她還打算照著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來,因為與阿蘇家交易,從他們手上買回了一些牛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蘇家再租借了,就由縣裡出租些耕牛給普通鄉人。
祝纓今年辦得熟了,春耕前幾天就提前將鄉紳們聚了來,向他們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顧翁等人去年是主動提出來配合的,收租金時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鄉對賬。縣衙信譽不錯,他們都說“聽大人的。”
祁泰連合了七天的賬,才喘了一口氣又被祝纓叫了來,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長了。說話愈發有氣無力“在下這就去取去年的舊表來。”
他去年做了個表格,今年打算拿這個當模板,照著去年的樣子往裡填。各鄉村有多少戶,租多少、租多久,算幾個租金。再有各鄉紳家有多少牛馬,各用多少天。
兩下合上就是全無問題了。
如果祝纓敢讓他重新做,他就要咬縣令了
祝纓看他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騰,去年辦得下來就證明表格好用,她說“可以。”
各鄉紳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賬,有添了牛馬的,也有生病宰殺的,約了三日後再回來報賬,一同協調。
士紳們來縣衙協調耕牛的前一天,甘澤帶著兩個人先來了
曹昌見到表哥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甘澤一臉灰土色“三郎呢”
“在裡麵。”
“快”
祝纓聽說甘澤來了也小吃了一驚,問道“難道有什麼事快請。”
她沒有在縣衙裡見甘澤,而是讓他們到後衙家裡去。進了後衙就讓杜大姐準備吃的,又讓曹昌準備住處,甘澤與曹昌一處住,侯五還沒回來,另兩個跟著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這兩個也都是鄭侯府上的人,與祝纓也是麵熟的。
甘澤先跟祝纓進書房裡回話,道“三郎,我長話短說。侯五到京城了,他有點年紀了,七郎說,筋骨雖然強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趕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來。蘇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麼說”
鄭熹隻讓甘澤帶來一句話“蘇匡是咱們什麼人”
甘澤又拿出鄭熹的信來,鄭熹信裡說京城的事兒他還應付得來,就算應付不來,祝纓這裡也不要半途而廢,讓她好好在福祿縣裡乾,彆總擔心京裡。真有什麼事兒,他會派人來通知祝纓的。此外也提到了東宮,說近來魯王頗得聖寵,但是東宮還好,聽到什麼流言也彆信。三千裡地,什麼消息傳到福祿縣都得傳變了形。
等等。
最後提到了蘇匡一句,讓祝纓依法。
祝纓心道懂了,該賣的時候就賣了他。
祝纓向甘澤打聽“聽說他娶了房好妻”
甘澤撇撇嘴“呸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敗家子”
蘇匡投鄭熹,本就不是什麼“君臣相得”,他給鄭熹辦事,鄭熹也提撥了他。鄭熹一走,蘇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門路了。他不像左丞,經祝纓引路投了鄭熹甘心留守。蘇匡又年輕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幫他,他就要換個廟來燒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讓他分左丞之責是因為左丞辦事效率不如祝纓,裴清是為公務計。為私心計,裴清也寧願用祝纓那位鮑同年而非蘇匡。
蘇匡一手又握著大理寺的部分公產,一麵又有自己的上進心思。理所當然要從中揩油,先是從中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員的女兒。經嶽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羅元的線,花錢更多。漸漸入不敷出,就動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貸的心思。
高利貸的利高,折本的風險也大。裴清是被祝纓慣壞了,大理寺的上官們在祝纓的時代從來不用關心任何一點庶務上的麻煩,所以裴清一般不問賬。竇朋手下沒有過祝纓這樣的“大管事”,到了之後他查賬。
蘇匡這虧空填不上,就開始變賣官產。竇朋是個精明的人,起初還懷疑是裴清搞鬼,為此還拜訪了鄭熹,大理寺的賬本緊接著就被人燒了。接著就有了查賬這一出。
不過現在竇朋和裴清似乎達成了一點點共識,但是蘇匡的嶽父家也沒不管他,羅元似乎也不想馬上放棄蘇匡。
甘澤道“這群閹人,看錢比彆人更重。”
祝纓又問左丞,甘澤道“他有數著呢,悄悄見過了七郎,如今正貓著。”
祝纓又與他說了一會兒話,杜大姐那兒飯好了,祝纓道“吃飯吧,再歇兩天再往回趕,侯五不禁這樣趕路法,你就經得住了”
甘澤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乾了什麼狗事他媽的一刻不看著一刻不行
曹昌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他隻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來了,他得好好伺候著。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襪都準備了兩套,綁腿準備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飯,再讓表哥休息。與甘澤同來的兩人看這孩子老實得可憐,都勸甘澤“咱們還有兩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這孩子又不會跑。”
曹昌摸不著頭腦“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吳擠一晚。”
“你去他那兒乾嘛”
“我夜裡得起來,彆把你吵醒了。”
曹昌說完抱著枕頭被子走了,留下甘澤生著氣睡著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時,曹昌又到祝纓跟前伺候今天要開始統計耕牛了。
甘澤就先到後麵見張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澤驚喜萬分“甘大郎怎麼來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來”
甘澤道“我昨天就到了,說完話太晩了,就不敢來打擾。”
“生份了不是什麼敢不敢的快”張仙姑樂嗬嗬地。
甘澤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點蠻夷風氣,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裡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這邊跟張仙姑敘舊,又說了京城裡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麵祝纓與士紳們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紳們也都放心地離開。在縣衙門口,他們遇到了一騎驛馬飛馳而來
士紳們心裡嘀咕這又是怎麼了
有識得的,低聲道“看著像是州城裡來的。”
雖然都是走驛路,不同地方來的人還是有點區彆的。總是越遠的地方看著越風塵仆仆,氣勢越足。看來人,得是州城的。
鄉紳裡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兒來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與王翁血緣稍遠,小聲說“我去打聽一下。”
去了回來就說“京城公文。寫的什麼就彆打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