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休眠艙關上的那一刻,蔣雪洲的心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甚至有想過,自己睡著了之後,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過,即便心中百感交集,她心裡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她能感覺到有人正握著她的手。
順著指尖傳來的溫暖不隻是她溢出體外的血,還有彆的東西。
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甚至想不起來那張臉,隻記得那是個溫柔的姐姐。
她一直都在這裡。
而且等了足足215年……
安詳入睡的她合上了雙眼,在獵戶號巡洋艦躍遷跳入超空間航道的那一刻,昏睡不醒的她完成了最先也是最後的相見。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中她遇見了許多人。
雖然夢中的她是睡著的,並沒有睜開雙眼醒來過一秒,但那裡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認識她。
無論是她的臉,還是她的名字。
隱隱約約中,她模糊的感覺到,自己似乎並不是獨自一人來到這裡。
和自己一起——亦或者比自己晚一瞬間出發的某人,已經先自己一步來過了這裡,並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們。
在那看不見的黑暗中,她並不孤獨。
這時候,一隻手輕輕撫過了她的額頭。
還有一聲溫暖的輕語。
“……你會活下去的。”
“你的夥伴,是個勇敢的孩子……並且他的勇敢不輸給我們任何一個人。”
那聲音就像驅散黑暗的火把,一瞬間照亮了她整個世界。
而當那破曉的光芒亮起,籠罩在她身旁的所有一切黑暗都像是褪去色彩的汙泥,在那愈發耀眼的光芒下土崩瓦解。
隱約中她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充滿了不甘,被拉的很長,就如同徘徊在深淵中的幽靈,發出的怒吼與哀嚎。
“……為什麼……”
“200年!我等了200年!”
“為什麼要和我作對!為什麼!!”
那家夥似乎破防了。
是有人做了什麼嗎?
此時此刻,蔣雪洲並沒有完全意識到,就在自己昏睡的這段時間裡,原本時間線上的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先前在她駭入曲速引擎緩存服務器時下載到她的仿生學芯片上的數據包,此刻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外釋放,並沿著它脖梗處的數據線衝擊獵戶號導彈巡洋艦的艦載服務器。
那破防的怒吼正是那個名叫“領航員”的ai發出的。
那個寄宿在老舊電路板上的亡魂。
它大概到死也不會想到,被它殺死在200多年前的人們,會握著它曾經用過的那把劍,反過來斬下它的頭顱……
一切都結束了。
恍惚中,蔣雪洲仿佛看到了休眠艙的艙門第二次關上。
那是個穿著動力裝甲的男人。
做完了一切的他本想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可忽然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站了起來,從這扭曲變形的駕駛艙裡走了出去。
她的眼睛無法看見,卻又能模糊地感知到外麵發生的一切。
而就在那扇門關上的瞬間,扭曲變形的艙門再一次被打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火急火燎的從外麵闖了進來。
他拚命地在房間裡翻找著什麼。
那笨手笨腳的樣子讓她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可又哭不出來。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夢裡她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不過所幸的是,那個冒冒失失的家夥最終還是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那似乎是一把鑰匙。
接著他似乎終於注意到了躺在這裡的自己,欣喜若狂的向她走來。
就在她試圖睜開眼睛與他視線接觸的時候,那本就模糊不清的視野忽然凝上了一層白霜,緊接著失去的五感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感受到腹部傳來的鑽心般的疼痛,她眉頭輕輕皺起,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嗚嚀。
這時候,隔著不遠的地方傳來慌忙的聲音。
“……你先彆起來,我在幫你處理傷口!”
血痂粘住了眼皮,她睜不開眼。
不過在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之後,她原本繃緊的神經一瞬間便軟了下來。
“夜十……”
“我就在這!你撐住啊!”
站在休眠艙旁邊的夜十滿頭大汗地將剛剛解凍成功的止血凝膠塗抹在了她腹部的傷口上。
登陸艇的應急氣閘已經打開,駕駛艙裡充盈著空氣。
在正壓的作用,扭曲變形的艙門自動被死死地壓在了門框上。
與此同時,星艦的人工重力裝置也已經順利重啟,目前船艙內已經能感受到近似月球的重力,並且正在逐漸的恢複到1g的水準。
那鑽心的疼痛漸漸被一抹涼颼颼的感覺取,蔣雪洲輕輕地喘息著,粘住眼縫的血痂逐漸被溫熱的淚水融化了。
“嗚……”
看著從蔣雪洲臉上滾落的淚珠,夜十頓時慌了神,連忙問道。
“疼嗎?”
她輕輕搖了搖頭,小聲說了一句“不疼”。
然而那不爭氣的眼淚卻是一顆接著一顆,越掉越多了。
不疼你哭個啥?
看到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夜十徹底給整不會了,一時間手足無措。
不過好在他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最終還是按照林悠悠留下的方法,成功幫助她把血止住了,然後纏上了繃帶。
作為一名無證行醫的外行,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至於修複輻射損傷什麼的。
隻能等回了地球上之後找聯盟的生物研究所幫忙,或者再想想什麼其他的辦法了。
肯定是有辦法解決的。
“……血已經止住了,你之前的那套宇航服已經破了,我幫你弄了一套艙外外骨骼,可以代替宇航服穿著。”
紅著眼眶的蔣雪洲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便一聲也不吭的躺在那。
從沒見過她這麼文靜的樣子,夜十不禁多看了一會兒。
結果讓他沒想到的是,平日總是齜牙咧嘴的她此刻居然害羞了起來,縮著脖子往後躲了躲。
“……彆看我……”
從那雙眸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蔣雪洲難為情地扭動脖子,將視線躲向了一旁。
“我現在……這個樣子……很醜。”
客觀來講確實是如此。
她的頭發幾乎掉光,全身上下到處都是凝固的血痂,要麼就是破損皮膚滲出的組織液,就像一隻剛剛啄破蛋殼的小雞。
如果是以前的話,他搞不好還會低情商地調侃她兩句。
不過現在,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不解風情的自己了。
npc還是真人有那麼重要嗎?
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心中的感受,就是無比真實的。
深情地注視著那雙明亮澄澈的眸子,就像注視著埋在灰燼中的寶石。
看著那張白紙般的臉染上紅霞,他用這輩子都沒嘗試過的語氣動情的說道。
“……我不嫌棄。”
時間結上了霜。
空氣就像凍住了一樣,凝固了那漸漸燒紅的晚霞。
萬籟俱寂。
兩人之間半天沒有聲音,過了好半晌才從那輕咬著的嘴唇裡蹦出了一句倔強的話。
“……不用你勉強。”
事實證明,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前一秒還被這家夥感動的稀裡嘩啦的蔣雪洲,下一秒就被氣的心態爆炸。
什麼叫我不嫌棄?
她承認。
此刻的自己確實看起來狼狽了些,但她都是因為什麼才變成這樣的?
啊啊啊!
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死了算。
她用所剩不多的力氣輕咬著貝齒,隻感覺負麵情緒沸騰到就要爆炸。
這家夥是故意的吧?
肯定是的吧!
就在她越想越委屈,恨不得哭出來的時候,一陣風忽然吹到了麵前。
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那快從唇縫溢出來的委屈便被一抹炙熱的情緒堵了回去。
那股熱流驅散了寒冷,融化了那幾乎凍住她心跳的冰塊。
她的瞳孔一瞬間瞪大,接著蒙上了一層水霧,眼睛又緩緩的閉上了。
所有承受過的委屈和痛苦,以及麵對絕境時的彷徨和無助,此刻都化作了那滾落在唇角的一抹淡淡的鹹。
那些事情已經不重要了。
在這前所未有的幸福麵前,那些已經過去的事情都太多餘了。
她隻想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讓那溫暖的感覺再停留一會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