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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想了想,在盤內寫道最近你們師兄可在道觀中擺弄過什麼藥粉
“這沒有。”棄智仔細想了想,“師兄自從去歲去了大理寺,比從前忙了許多,也就上回替安國公夫人招魂在觀裡多待了些時日,除此之外,已經許久不曾侍弄那些藥草了。”
絕聖道“滕娘子,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麼可是師兄很敬重師尊,就算弄啞藥也不會用觀裡的藥草,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麵弄的,師兄身邊一大幫膏粱子弟,坊曲閭巷認識的異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東西來玩,再容易不過了。”
滕玉意腹內燃起一線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說了,程伯認識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讓程伯找人來試試不拘九流百家,隻要能幫她解毒即可。
她又寫道說到異人,你們時常跟師尊和師兄出門曆練,見過的異士不少吧。
絕聖來了精神,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誇,六歲半就開始在長安城走動,至今已經快三個年頭了。”
滕玉意故作震驚難怪小小年紀便這般有識見。
棄智靦腆地補充一句“青雲觀天下聞名,除了長安,外埠來我們觀裡的人也非常多,我們從小跟在師尊身邊,是見過不少能人異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聽什麼。
滕玉意好,那麼請兩位幫我看看這種暗器。
她將托盤裡的一副卷軸緩緩打開,燈火照亮一根細如雨絲的奇怪物件。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咦,這是何物”
滕玉意你們見沒見過哪派異人用這種暗器
兩人搜索枯腸“沒見過,長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們從來沒見過誰用過這樣細的暗器,這能傷人麼”
滕玉意點了點畫紙看著是細,出手卻可削皮斷骨。
絕聖驚詫地啊了一聲“這該是什麼做的”
棄智很認真地想了許久“我們見過最細的暗器是師兄的鎖魂豸,但那東西本就是條蟲子所化,師兄讓它粗,它就得粗,讓它細,它就得細,但它畢竟常年喜食蔗漿,到了我們觀裡後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經壯了許多了,現在最細的時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程伯沒見過這號人物,絕聖和棄智也未聽說過這異術,看來此人要麼不常使這功夫,要麼不是長安人,否則憑程伯之能,早該打聽出一些線索了。
光在托盤裡寫這幾句話,已經費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細打聽,怕是到天亮都說不完,她遲疑了一下,滿臉歉色把畫軸卷起來叨擾了這麼久,兩位道長早該乏了吧不耽誤道長歇寢,我也該告辭了。
棄智和絕聖忙道“今晚我們得提防屍邪上門,本就不該隻顧自己睡覺,滕娘子過來看望我們,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兩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階前的婢女提燈迎過來,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階,一個勁地催兩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邊走邊想,絕聖和棄智雖年幼,但舉止極規矩,想來與清虛子的教導脫不了關係。不知二人可有爺娘,總把師尊和師兄掛在嘴上,卻從未提過家人,這樣熱情忠厚的性子,論理不該如此,難道是孤兒
她動了惻隱之心,迎麵遇見程伯帶著下人們送宵夜,近前啟開盒蓋一看,裡頭盛放著兩盤潔白如玉的玉露團,另有一大碗熱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點心是道長愛吃的玉露團,粥是另辟素廚做的,半絲葷腥都不沾。”
滕玉意棄智道長手骨斷了,吃不得發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換兩碗蒟醬露葵羹來注1。今晚兩位道長不能睡,明日恐會遲起,你們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著他們。
下人一凜,隻知是貴客,沒想到小姐這般看重,連忙打迭起精神下去準備。
程伯又說“娘子,聖人設酒饌款待老爺及幾位重臣,聽說宴樂甚歡,至今未散席,老爺派人傳話說不一定何時出宮,讓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問娘子,你下午出門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啞了嗓子”
滕玉意寫道正要讓程伯幫我想想辦法呢。
滕玉意當晚睡得不好,醒來已過了辰時,搴開簾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蘭坐在窗前矮榻上讀書。
滕玉意掙紮著坐起,又頹然倒下。
杜庭蘭聽到動靜,含笑朝這邊走來“醒了吧,姨父來問過你幾回了,聽說你未醒,讓我們彆叫你,還想睡麼再睡就該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懷中布偶塞回枕邊,掀開簾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蘭令春絨等人進來服侍,柔聲對滕玉意道“你彆鬨脾氣,姨父回來就好辦了,我們把昨天的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跟藺承佑交涉,藺承佑再狷狂,總不至於連朝臣的顏麵都不給。”
沒用的。滕玉意淨了手麵,轉身在杜庭蘭手心裡寫道阿姐,藺承佑十四歲的時候就敢揪吳侍中的胡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難我,未必會把阿爺放在眼裡。
杜庭蘭錯愕,吳侍中何許人也,三朝元老,門生廣眾,當年阿爺中進士的那場考試,就是由吳侍中主持的,阿爺說來算是吳侍中的門生,難怪他一提到藺承佑就氣不打一出來。
“那也該讓姨父知道這毒是藺承佑下的,總不能被他白白欺負。”
滕玉意此事因我誆騙青雲觀的癢癢蟲而起,阿爺要知道藺承佑無故將我毒啞,勢必去找藺承佑算賬,萬一鬨到禦前,藺承佑說出我算計段寧遠的事怎麼辦
杜庭蘭遲疑道“他昨日都答應守口如瓶了,想必不會出爾反爾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蘭神色微變,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麼了,就算藺承佑信守諾言,聖人畢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兒欺負朝臣閨女,為了主持公道定會重重責罰藺承佑,你是怕藺承佑麵上服軟,心裡咽不下這口氣,一來二去的,你自己吃虧事小,姨父跟藺承佑結仇事大”
滕玉意頷首沒錯。
杜庭蘭無言以對,聖人和皇後向來疼愛藺承佑,藺承佑常在禦前走動,有心給姨父使絆子的話,姨父也會頭疼。
“你昨晚隻說自己嗓子啞了,卻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訴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後去找藺承佑”
滕玉意點頭他肯解毒的話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隻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藥方了。待會見了阿爺,阿姐幫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隻中毒一事需瞞著,彆讓阿爺起疑心。
杜庭蘭摸摸滕玉意的頭,目光比外頭的春日還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麼說,我們姊妹許久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了,今日阿姐心裡覺得很痛快,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改日去玉貞女觀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識到阿姐上輩子因為慘死沒能見到來年的春光,這話從阿姐嘴裡說出來,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話,碧螺掀簾進來道“小姐,老爺派人問你起了麼。”
“姨父在何處”
“在中堂招待小道長。”
兩人便往中堂去,進門就看見滕紹坐在上首,脫下了戎服櫜鞭,隻穿一件暗赭色圓領襴衫,一貫的儀容儼雅,隻是老了許多,明明不到四十歲,兩鬢卻生了許多白發,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紋路。
絕聖和棄智說到了屍邪的事,滕紹仍有些將信將疑“二位道長說的這屍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絕聖和棄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頓,強忍著不敢打嗬欠“如今隻是大致猜到了它的來曆,究竟底細如何,師兄還在查。”
話音未落,瞥見滕玉意和杜庭蘭進來,絕聖和棄智暗暗在心裡比對,不愧是父女,滕娘子與滕將軍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時那種安靜淡然的神態也幾乎一樣。
隻不過滕娘子狡黠活潑,滕將軍卻穩重如山。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欲上前行禮,忽覺拽不動,詫異回頭,才發現滕玉意麵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沒能見到阿爺最後一麵,趕去時阿爺已經咽了氣,因為失血太多,阿爺身上的寶藍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誤將阿爺今日身上這件當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紹靜靜打量滕玉意,沉聲道“玉兒。”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靜上前行禮。
杜庭蘭麵露微笑“姨父萬福。”
滕紹溫聲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謁,你爺娘說你們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間許久未見麵了,既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驕縱,正好讓她多跟你這做姐姐的學些規矩。”
杜庭蘭自謙了幾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蘭到另一側坐下。
滕紹看著滕玉意“程安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回來就倒了嗓子”
絕聖和棄智心裡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師兄,一定會將師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將軍,不料杜庭蘭道“妹妹說她昨天貪涼多喝了幾斛蔗漿,詩會時在水榭裡又吹了冷風,加上後頭受了驚嚇,突然就這樣了,我想著妹妹前陣子本就舟車勞頓,一時風邪侵體也未可知,好在並無體熱厭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紹喜怒不形於色,隻默然端詳女兒,杜庭蘭不慣說謊,腹內難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爺必定會仔細盤查,就算查到了什麼,畢竟藺承佑算計她的時候隻有他兩人在場,橫豎她不承認就是了。
滕紹過了許久才開口“阿爺記得你小時候隻要一傷風,總會嗓子腫痛,好幾日不能說話是常事。這回你來長安途中曾不慎落水,雖說無恙,但因此落下什麼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驚嚇,一並激發出來了也未可知。阿爺請了宮裡的餘奉禦上門診脈,他著手成春,極擅醫理,趁這機會好好調養調養身子,把病根一並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曉得了。
滕紹不動聲色看著滕玉意,興許是錯覺,女兒進來後明明一句話都不曾說,目光卻不像從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兒落水,他心中憂懼至極,當即放下一切往長安趕,一路披星戴月,隻用了十日就回到長安,沒想到玉兒身體無恙,倒是段寧遠那小子起了異心。
昨日回府後,程安已將女兒的所作所為都告知了他,說到用青雲觀的毒蟲暗算段寧遠時,他有些哭笑不得。
這孩子詭計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還。立場雖沒錯,手段卻歪邪了些,論理這等事該由他這做阿爺的出麵,玉兒卻選擇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訓導幾句又於心不忍。
怪他這些年忙於軍務,不能日日留在府中親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這樣的大事,也不像彆的孩子那樣自發求助於爺娘。
他掩不住眉宇間的愧色,拱手向絕聖和棄智道“敢問道長,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亂之事後,臨時調來了百餘親兵,現守在府外,可否將屍邪禦於府外。”
棄智正色道“這東西與尋常邪祟不同,蠱惑百餘人的心智不在話下,它若是想來,再多護衛都防不住,昨晚師兄在府內外設下大陣,也僅是壓製它凶力而已。到時候貴府這些護衛彆說禦防,自相殘殺都有可能。”
絕聖道“滕將軍,師兄說了,與其做些徒勞之舉,不如安心等它落網。當年東明觀的盲眼祖師隻帶了兩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儘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說明對付屍邪不在人數眾寡。”
滕紹眼角微跳,原本將信將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玉兒極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不會無緣無故延請青雲觀的道士上門。他人雖不在長安,但對京城之事一一知悉,隻知清虛子道長近來不在長安,沒想到此事竟惹來了藺承佑。
他胸口亂極,麵上卻平靜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幾位道長相護,玉兒僥幸整夜無虞,滕某感激不儘。若那屍邪真在打玉兒的主意,今晚會不會再來滋擾”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藺承佑這廝誇口說保她平安,可是到現在還不見動靜,要是仍無對策,今晚怕是又會驚嚇一場。
絕聖和棄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屍邪通常晚間出來作祟,師兄早上回了府,此時大約在與東明觀的五位道長想法子,倘或能找到當年東陽子布陣的殘跡就好了,有現成的陣法參照,師兄不用做太多改動,就怕找不到,那就隻能另想他法了。”
滕紹大約也知道藺承佑稟性乖張,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世子在清虛子道長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讓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紹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廚司知道兩位道長是小姐的貴客,自是費心打點,等到飯菜上桌,滿桌的甘脆肥儂,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被請入上座,滕紹親自作陪。
膳畢,滕玉意同表姐去絕聖棄智所在的小院說話,程伯卻來找她“娘子,老爺請你到書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爺定有許多話要盤問她,拿捏好如何應答,回房取了那卷畫軸,隨程伯去了書房。
進門就看到滕紹站在香柏木多寶閣前,背影一動不動,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為一場大夢想起許多前世細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親的書房找尋那遝南詔國的書信。
父親一回府就檢視多寶閣上頭的山水屏風,莫非察覺了撬動過的痕跡。
幸而滕紹視線未在那山屏風上多停留,很快便轉過身來“你坐,阿爺有話問你。”
滕玉意鬆口氣,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來。
滕紹掀袍在對桌坐下“段府的事無需再理會,阿爺回了長安,餘下的都交給阿爺來應對。”
滕玉意點點頭,如願退了親,又出了一口惡氣,她現在滿意得很,早對段家一乾人等提不起興趣了。
滕紹遲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後再遇到不順心之事自管告訴阿爺,阿爺幫你拿主意。”
滕玉意沒吭聲,一雙黑眸靜若幽潭。
滕紹望著這雙跟亡妻極為相似的眼睛,心裡牽痛了一下,不動聲色飲了口茶,狀似閒聊道“近日外地百官進京述職,阿爺一位叫李昌茂的舊部也會調任回京,他的女兒名叫李淮固,小時候常跟你一處玩的,你還記不記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來對這個人沒甚印象了,但前陣子那場大夢讓她想起好些事,記得前世在大隱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仆人設局讓藺承佑誤以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識破後,藺承佑令其改名為李淮三。
滕紹看女兒麵露思索,隻當女兒已經忘了兒時玩伴了,又道“往後李家也來長安了,你要是無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來玩,阿爺聽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心裡很高興,你初來長安,正該多與閨閣的小娘子多往來,你阿娘當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喜歡吟詩酬酢。”
滕玉意本來表情平靜,聽到這話眼裡終於起了微瀾,把臉轉向一旁,目光倔強又冷淡。
滕紹看著女兒猶帶著三分稚氣的側臉,舌根有些發苦“阿爺知道,這些年阿爺有許多未儘之責,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邊,無非是怕你受委屈。退親這件事你沒做錯,可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醃臢手段,那也該由阿爺來籌謀。你阿娘愛你若寶,當年親自教你啟蒙,是希望你將來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謀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兩小簇火苗,飛快在托盤上寫道女兒身子不適,敢問阿爺教訓完了嗎若是教訓完了,女兒要回院歇息了。
滕紹目光複雜,每回都是如此,隻要提到亡妻,女兒的身上勢必如刺蝟一般豎起根根尖刺。
他沉著臉道“阿爺不是責怪你,這事換作是阿爺,絕不會讓段寧遠好過。阿爺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養歪了。”
滕玉意哼了聲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寧遠都羞辱到我頭上了,還指望我飲恨吞聲嗎
滕紹眯了眯眼,不知從何時起,父女兩個總是沒法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哪怕他有心緩和父女之間的那份冷疏,有心與女兒說幾句體己話,最終也會因玉兒的抗拒,鬨得不歡而散,他心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沉默打量女兒許久,澀然道“是,這些不怪你,說來都是阿爺的錯,你初剛及笄,心境本該寬閒些,但不知從何時起,你開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爺照管周到,你又怎會如此外頭這些風霜雪劍,本該由阿爺來替你遮擋。”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爺死後那雙不甘心閉上的眼睛,鼻根莫名發酸,身上那暗自豎起的堅銳鱗甲又慢慢軟化下來。
滕紹略有所覺,改而問道“程安說你那日在那家叫彩鳳樓的妓館逗留整晚,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劍擱到桌麵上為了它。
接下來她花了大半個時辰,把始末緣由寫給父親看。
滕紹帶兵多年不知見過多少異事,聽到女兒的遭遇仍覺驚愕,他拿起小涯劍,用指腹輕輕拂過劍鋒,隻見青色翡翠身,通體碧瑩,迎光一照,連細絲般的紋路都無。
“劍是好劍,隻是來曆不詳。”
滕玉意東明觀的道長說此劍的來曆,當年青蓮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臨時用手中玉笏製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虧了這把劍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屍邪似乎也頗忌憚這法器,而且它認主,換彆人使喚就沒靈力了。
滕紹沉吟不語,這種認主的上古神器他親眼見過,成王藺效那把赤霄劍便是。
聽說當年太祖皇帝在一眾孫輩中最喜歡藺效,臨終前特地將此劍賜給孫兒,成王自得赤霄後便日日攜帶,換旁人根本無法拔劍出鞘。
滕紹試著拔了拔女兒的小劍。劍倒是了,但或許是錯覺,方才環繞劍身的那種溫潤光芒,頃刻間就黯淡了幾分,把其交還給女兒,被女兒一撫,小劍重現其光。若非親眼所見,就算有人將此事告訴他,他也隻當是齊東野語,究竟為何找上了女兒,一把不請自來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凶。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鳳樓遇到了屍邪還因此跟青雲觀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頷首。
“包括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屍邪便是他起的頭。
滕紹打量滕玉意一晌,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你恐怕隻知藺承佑是聖人的親侄兒,不知道他母親成王妃是聖人的師妹,當年聖人未認祖歸宗時便養在青雲觀,清虛子道長曆儘千辛將其養大,成王妃聰慧心善,從不嫌棄師兄愚魯,聖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對師兄百般維護,聖人幾度蒙難,正是成王妃與當時的瀾王世子舍命相護。所以你該明白了,對聖人而言,清虛子和成王夫婦是他至親的親人。
“後來聖人登了極,心性一貫良厚,不但對清虛子道長倍加孝順,更將成王夫婦視為血肉摯親。成王夫婦近年來雲遊天下,聖人便親自教導藺承佑和太子,兩家小兒之間,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稱。
滕玉意托腮不語,阿爺素來寡言少語,今日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些。
滕紹又道“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貴,加上這層關係,性情再驕狂些也不奇怪,或許是太順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長到八歲時,不慎中了蠱。”
中蠱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鳳樓外,藺承佑扮成一位白胡子的雲遊老道,她無意間在他後頸見到一塊淡金色的印記,當時還奇怪那是什麼,竟是中蠱的痕跡
她好奇寫道他中的什麼蠱
滕紹長眉深蹙“關於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藺承佑每年發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瞞得死死的。據說藺承佑發作時頭痛欲裂,身邊離不了克製蠱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蠱蟲所害,很難對小娘子動情動念,想是因為這個緣故,曆年來想與成王府結親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幾,藺承佑卻一直未定親。清虛子道長為此不知想了多少辦法,這回出外雲遊,聽說就是為尋訪解蠱藥方而去。”
滕玉意先是點頭,忽又覺得不對,假如這蠱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為何會把自己的畫像給兒子看她早聽說這對夫婦正直善良,兒子病還未好,想來不會主動替兒子議親。
她越想越疑惑,或許是借命而生的緣故,怎麼好些事與記憶中的前世都不一樣了。
滕紹說完這番話,轉頭看女兒探究地看著自己,他負手停步道“阿爺為何跟你說這個,是因為”
他啞然,居然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本該由做阿娘的來教導,怎奈蕙娘早逝,他久曆戎行,想充當一回阿娘卻力不從心。
昨晚他去宮裡赴宴,禦史台一位叫蘇興旺的大臣因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禦前吐露了醉話,說女兒自從在禦苑見過藺承佑一麵,回來便染了相思疾,無論爺娘如何責罵,女兒都非藺承佑不嫁,他們夫婦想了許多辦法,女兒卻始終對藺承佑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隻求聖人幫著赤繩係足。
聖人溫言安撫蘇興旺許久,還將自己的奉禦指派給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議親一事,卻委婉回絕了。
滕紹當時旁觀,記起自己也曾見過好幾次藺承佑,這小郎君幼時就俊俏愛笑,大了更是生得豐神雋美,惹得長安城這些小娘子心生傾慕,再尋常不過了。
今日回府聽到女兒與藺承佑往來,他心裡也是一驚,不怕彆的,就怕女兒也會像那位大臣的女兒一般
他斟酌著道“你初來長安,多結識些小夥伴不算壞事,兩位小道長天真忠厚,往後可常與他們往來,不過阿爺有句話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屍邪,莫再跟藺承佑有什麼牽扯了。”
滕玉意錯愕,阿爺繞了一大圈,竟是擔心這個,彆說跟藺承佑再有牽扯,光聽到此人名字就心頭火起。
她冷哼一聲,提箸寫道阿爺多慮了,我對藺承佑避之不及,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過後,我們倆絕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紹看女兒非但不願多提藺承佑,就連聽到他名字都是一臉嫌惡,其中緣故不必多猜,估計是女兒與藺承佑性情不對付,想來女兒曆來有主見,未必會如蘇家女兒那般動輒生些綿綿情思,便晤了一聲“你明白阿爺的顧慮就好。”
滕玉意將那幅畫卷取出,在滕紹麵前展開阿爺見過此人嗎
滕紹起先未答,端詳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見過,此人是誰”
滕玉意寫道說來有些荒謬,我曾夢見這人謀害我,夢境異常逼真,連續幾次都是如此,我醒來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畫了下來。
滕紹麵沉如水,抬手將畫軸拿到手中,光憑這樣一幅畫像,委實看不出來曆。
滕玉意又畫阿爺可見過這樣的暗器
滕紹目光一寸寸在畫上移動,最終緩緩點頭“見過類似的,在異地的軍中,但與琴弦差不多粗細,絕沒有畫上的這般細。”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爺幾乎見過世間所有兵器,連他都無頭緒,線索豈不要斷了。她飛快寫道此人凶悍,遲早會加害於我,還請阿爺儘快找到其下落,否則我寢食難安。
滕紹細細打量女兒神色“一場夢罷了,世上也許根本沒有此人,玉兒,你何至於這般害怕”
滕玉意心裡鼓聲大作,麵上卻儘量裝得坦然自從得了這把寶劍,我做過好幾回靈驗的夢了,前陣子我夢見表姐會遭難,還夢見一位姓盧的會高中進士,這些都一一應驗了。之後夢見我被此人害死,難免會發怵。
滕紹的目光深邃敏銳,仿佛能照見人心,凝視女兒半晌,點點頭不再往下追問“好,阿爺定會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細。”
滕玉意這才放了心,又寫道此人絕非善類,懂異術,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爺日後若遇到此人,自己千萬要當心。
滕紹有些驚訝,女兒竟對一場夢如此較真,而且不像擔心自己,竟像在擔心他的安危。不等他回答,女兒便淡淡捧回托盤,徑自往外走了。
滕紹想起妻子剛亡逝那一年,黨項和吐蕃進犯,鳳翔一帶軍情告急,朝廷急調他的鎮海軍前去援助,路途迢迢,邊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隨軍出征,他再三權衡之下,隻能把女兒送到杜府。
數月後班師回朝,他不顧滿身塵沙去杜府探望女兒,女兒卻仿佛不認識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見。
他無計可施,頹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小小的身影飛速一閃,追近前,原來女兒偷偷藏在門外,忽閃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頰上猶有淚痕,被他發現後扭頭就跑,神情倔強又倨傲。
他追過去把女兒抱在懷裡,父女倆蹲在夕陽的殘照下,許久不曾說話,這場景烙在他心上,幾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過去,女兒臉上神情始終不曾改變。
他心裡酸楚莫名,望著女兒的背影,溫聲道“阿爺知道了。”
滕玉意腳下微滯,旋即快步邁出門檻。
當日下午,滕紹推拒了府外遞來的各類帖子,親自選了數十名精壯的衛兵,讓眾衛兵環守於府內外,自己則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長槊,以槊杵地,端坐於中庭內。
絕聖和棄智布置完九天降魔陣,幾乎使儘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符籙,喘籲籲回到鬆濤苑。
進門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庭前一大叢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幾乎把日頭遮擋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蘭笑著起身“兩位道長,世子殿下和東明觀的道長可來了”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
“也沒遞消息”
絕聖道“沒有。”
棄智扭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應該快來了。”
“對對對,說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蘭掩不住滿臉憂色,滕玉意卻拉了絕聖和棄智近前,令婢女給絕聖和棄智上茶點,親自教他二人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