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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越想越不放心,為確保萬無一失,又頒下一道旨意,說此案事關重大,京中各押司需全力配合大理寺破案。
同時下旨封鎖長安通往外埠的水陸兩條道,凡有身軀矮小之人意圖通行,一律先行扣押。
隨著這兩道聖旨的頒布,長安及京郊迅速進入戒嚴狀態。
藺承佑出宮時把伯父的手諭揣入懷中,又在腦海中把全盤緝凶計劃仔仔細細捋了捋。
各衙門摩厲以須,大隱寺和各大道觀也是嚴陣以待,城中懷孕婦人已經摸遍了,就連偷偷到藥鋪買墮胎藥的娘子都沒漏下。至於城外,伯父已經下旨給西營將領,讓他們即刻挨家挨戶摸查城郊村莊上的人家。
凶徒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比他更快找到下一個孕婦,那麼凶徒企圖借耐重之能傾天覆地的盤算,算是落空了。
不過在凶徒落網前,他還得做三件事回大理寺找到乾坤散人那兩位弟子的畫像、弄清第三樁案子小薑氏身上的種種疑點,以及儘快找到耐重的下落。
這樣想著,他驅馬朝大理寺趕去。
途中接到安化門的守城將領彙報,說舒文亮半個時辰從安化門出城,犢車上除了妻女,還堆著不少行裝,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好在守城官軍先前接到藺承佑派人傳的話,已經派大批人馬沿路追出去了,再加上出長安的各大關所如今都進入了戒嚴狀態,諒舒文亮插翅也難飛。
藺承佑回說知道了,想了想又令人去京兆府和萬年縣的司戶送信,請這兩處的官員即刻核查舒文亮上月可出過長安,並且儘快將調查結果送給他。
安排好這一切,他繼續趕往大理寺。
嚴司直已經把邪黨案的相關宗卷全都找出來了,此案雖已過去多年,但因為重案司常年有專人把守,宗卷保存得極為完整,尤其這案子還是當年聖人親自下旨督辦的,大理寺更不敢輕怠。
那兩幅畫像就擺在那堆宗卷的最上方,打開看,一幅畫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卷首寫著文清散人,看上去相貌還算端正,就是眉眼有些凶狠相,個頭也出乎意料的矮小。
另一副畫的則是一位女道士,卷首寫著皓月散人,年紀也才二十出頭。皓月散人身形嬌小,笑臉含春,雖說身著緇衣芒鞋,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
藺承佑對著畫像看了一晌,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兩個人。不過這不奇怪,憑二人邪術上的修為,必定早已改換了容貌,想來改換得極為成功,逃亡這麼多年都沒被朝廷察覺。
嚴司直又把乾坤散人的畫像找出來遞給藺承佑“這是無極門的掌門。誰能想到這樣一副好皮囊,竟能乾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
的確相貌堂堂,從畫像上來看,乾坤散人當年約莫三十多歲,不比麾下這幾位大弟子大多少。
這案子當年由大理寺、禦史台、刑部三司共同審理的,全程由聖人督辦,整個辦案過程清晰嚴謹,無半點不明朗之處,經核實,乾坤散人共犯下十一條重罪,證據確鑿,堪稱罪不容誅,三司對案情審理結果都無異議,很快就判了乾坤散人絞刑,此人並無親眷在世,伏法前一直住在安邑坊的無極道觀。
看完當年的審案過程,藺承佑把視線重新挪回兩幅畫像上。
這回看的是兩人的手。
文清散人個頭雖矮,手掌卻極大,這兩點完全符合錦雲瀑東家的描述。
皓月散人的手卻小上許多,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藺承佑盯著女道士的秀氣雙手看了又看,心裡早前浮起的那點疑惑又慢慢沉回去。莫非他想多了,凶徒真是舒文亮
舒文亮與文清散人同為男子,兩人年紀、身形又都差不多,加上凶徒作案時極怕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凶徒都是舒文亮沒錯。
所以舒文亮真有可能是當年逃走的文清散人
這位假“舒文亮”在外頭潛伏這麼多年,想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所以在頭兩年返回京城,同時開始在暗處部署自己的計劃找尋邪物,啟動陣法,攪亂長安,謀害朝臣和聖人而他這樣做的目的,自是為自己的師父乾坤散人,以及當年伏法的同門師兄弟妹報仇了。
儘管如此,藺承佑還是盯著那位模樣清麗的皓月散人看了許久,口中問嚴司直“對了嚴大哥,舒文亮的畫像討來了嗎”
嚴司直道“托舒文亮京兆府的同僚在畫,也不知畫好了沒,我讓他們去問問,這是舒文亮的生平,已經整理好了,你先瞧瞧。”
藺承佑接過那卷冊子,舒文亮雖與舒麗娘同姓“舒”,卻並非堂親,他實際上是舒麗娘的表叔。
舒文亮今年三十有七,華州人,父母早亡,家中並無兄弟姐姐,同村隻有一個表哥,因家境貧寒,自小在當地寺廟中寄讀。舒文亮過目不忘,聰慧拔群,大了後有心進京赴考,無奈籌不到盤纏,向表兄籌借銀錢,卻被表兄表嫂趕出了家門。
這對刻薄小氣的表兄表嫂,也就是舒麗娘的父母了。
後來舒文亮也不知從哪籌到了盤纏,居然偷偷跑到長安應考,並一舉考中了進士。
吏部落選後,舒文亮改而到淮西道謀職去了,憑借著進士的身份,很快就在彭震帳下謀到了一份“帳內”的差事,想來彭震給的薪餉不薄,因為舒文亮一回長安就在崇化坊買了一座舊宅,雖說位置很偏僻,宅邸麵積也不大,但根據京中的地價來看,也算是一筆不菲的開支注1
至於舒文亮的妻子,則是他在淮西道任職的時候娶的,據說是當地一位文官的女兒,二人成親後生了個女兒,不過據舒文亮的同僚說,舒夫人似乎身體不大好,平日基本不與同僚的女眷交際,舒文亮自己也很少提到夫人。
嚴司直在旁邊說“雖說舒文亮的妻女有點奇怪,但舒文亮身這些年的經曆毫無破綻,身家清白,還參加過朝廷的科考,甚至連當初考進士的行卷也都能找到。”
藺承佑笑道“何止沒有破綻,簡直經得起方方麵麵的推敲。可惜有些事因為年份問題沒法作假,還是不小心露出了罅漏。嚴大哥你看,舒文亮進京趕考那年,恰好是邪道逃出京城的那段時日。”
嚴司直把兩份宗卷一對比“還真是”
藺承佑道“文清散人要長久隱瞞自己的身份,光靠一味逃亡是行不通的,要想瞞天過海,最好的法子莫過於頂替彆人的身份生活,想來文清散人在逃亡途中挑中了舒文亮,原因除了兩人身形、年齡差不多,還因為舒文亮家中人口簡單。要知道這世上最高明的易容術,也經不起親近之人的端詳,舒文亮父母早亡,且無兄弟姐妹,雖說有對表兄表嫂,關係卻十分惡劣,對文清散人來說,上哪再去尋找這麼好的下手目標。”
嚴司直疑惑“可是舒文亮當年還參加了朝廷的科考,文清散人膽敢頂替他,就不怕自己的言行舉止被同榜看出不對勁嗎”
“所以舒文亮吏部一落選就離開了長安,沒回家鄉華州,而是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淮西道,越是陌生的地方,越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或許舒文亮進京趕考的盤纏就是文清散人給的,等到舒文亮順利取得功名,文清散人便將其殺害,然後他喬裝成舒文亮的模樣,跑到淮西道去任職。
“這一去就是十來年,這麼長的時日足夠一個人的相貌發生變化,等這個舒文亮回到長安,哪怕是當年的考官和同榜進士見到他,也未必能瞧出異樣,於是文清散人順理成章以舒文亮的身份在朝廷任職,進的還是京畿樞紐京兆府。”
說到此處,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那個舉薦舒文亮進入京兆府的人是
震訝了片刻,他麵色迅速恢複了沉靜,隻不露聲色地想,這個猜測牽連甚廣,隻要說出自己的猜疑,必定會引發滿朝震蕩,除非有更明顯的證據浮出水麵,絕不能輕舉妄動。
嚴司直又道“說到舒麗娘,這是我早上去春安巷盤問舒府下人時做的筆錄,因為忙著去東市問話,也沒來得及細細說。舒麗娘丈夫是去年五月死的,死因是因病暴亡,七月舒麗娘跑到長安來投奔舒文亮,舒文亮倒是不計前嫌,二話不說就收留了她,結果舒麗娘隻在舒府待了一個月,就因為結識鄭仆射搬去了春安巷。搬入這座宅子後,鄭仆射隔三差五就去找舒麗娘,下人說舒長史也去探望過舒麗娘兩回,但最近這幾個月沒再來過了。”
“幾位婢女說伺候舒麗娘這半年,從沒聽她提起過婆家和前頭的丈夫,但自從懷孕後,舒麗娘就變得有點疑神疑鬼了,晚上總做噩夢不說,有時候夢中還會大喊,醒來後也是驚魂不定的,像是在害怕什麼,為此還說過要到寺廟裡去上香,這一點倒是跟小薑氏有點像。”
藺承佑一頓,忙將小薑氏的行程拿來,對照著舒麗娘這兩月去過的地方,逐一對比起來。
看著看著,先前那個淡卻的疑惑又重新浮上心頭。
但不對,他想到的那個人有個重要特征與凶徒對不上。
想了想待要發問,就有衙役跑來了。
“嚴司直,藺評事,舒文亮上月的確離開過長安”
嚴司直接過來一看,因去年臘月鄧州等地鬨雹災,朝廷擔心來年當地黍糧受損嚴重,於是特地安排京兆府給當地百姓送糧,派的正是舒長史,從運糧路線來看,途中正好路過同州。
從臘月中旬到三月初七,這次公差一共去了五十天。
公驗是由京兆府簽發的,舒文亮的去日、來日,途中經過了哪些州府,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原計劃三十日就回,但舒文亮直到三月初七才回長安,理由是天氣嚴寒,運糧途中幾度受阻。
藺承佑摸了摸下巴“這多出來的十來日,足夠這個身手不凡的舒文亮去同州殺人取胎了。”
嚴司直鬆了口氣“連行程都對得上,看來凶徒就是這個舒文亮了,隻等將其抓獲,整樁案件估計就能水落石出了。”
藺承佑卻催促衙役道“去看看舒文亮的畫像畫好了沒。”
這一等,足足又等了半個時辰。京兆府的同僚們雖日日與舒文亮打交道,卻沒有盯著一個男同僚打量的習慣,幾個人一邊回想一邊畫,間或停下來商量幾句,故而畫得極慢。
等到畫像送來,倒是叫人眼前一亮,京兆府這幾位官員頗善丹青,畫上的人惟妙惟肖,若是拿去做通緝畫像,保管官差不會認錯。
從畫像上來看,舒文亮的確相貌醜陋,左臉的骨骼似乎受過傷,整片臉頰都凹陷下去了,嘴唇和牙齒沒對齊,下頜顯得歪歪斜斜的,單論模樣,與當年那位文清散人完全不像。
兩個人最像的是身形,因為都比尋常男子矮小。
關鍵舒文亮的手也很大,這一點再一次與凶徒的外形特征相吻合。
藺承佑對著畫像暗想,目前為止,除了不知道舒文亮是如何得知小薑氏的罪行這一點外,剩下的方方麵麵都扣得上。
看來就是此人無疑了。
他於是暫且壓下心裡的疑惑,對嚴司直說“元凶差不多已經查清了,但小薑氏的那樁案子還有些不少疑點,時辰緊迫,我得去一趟福安巷和西市。煩請嚴司直去榮安伯府核實兩件事舒文亮明麵上與大小薑氏是同鄉,過去這兩年,舒文亮可與榮安伯府有過往來。其二,找到榮安伯府專門照顧大郎和大娘的乳母,向乳母核實一件事。”
嚴司直聽完最後幾句話,露出驚詫的神色,然而很快就點點頭,拿起筆簿道“好,我仔細盤問。”
藺承佑從大理寺出來,並未徑直去福安巷,而是先去了左衛禁軍。
問清一件事後,他接著又趕往福安巷的念茲樓。
陳三姑說小薑氏極愛吃這家店肆做的炙魚,出事前的一個月,小薑氏來此吃過四次炙魚。
藺承佑一進店就將主家和夥計全部叫出來,問“這兩個月你們可見過一個個頭極矮的潑皮”
主家和夥計不知藺承佑因何事來找他們,正是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噫”了一聲“評事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那就是有了。此人出現過幾次相貌如何”
夥計們爭先恐後地說“臟兮兮的,打扮得不倫不類,身上穿著短褐,頭上卻戴著一頂渾脫帽,差不多來了三四次吧,有時候在門口轉悠,有時候在後巷盯著潲水看,小的們懷疑他想偷潲水,每回他一露麵就把他趕走了。”
藺承佑長眉一揚,居然這麼多人看到過。
“你們可看見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大是小”
主家和夥計同時啞然,想來並未留意一個潑皮的手。
藺承佑提醒他們“此人個頭那樣矮,假如生了一雙很大的手,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這話一出,有兩名夥計果然有了反應“小的想起來了。評事說得沒錯,這潑皮是有一雙大手,因為他有一回來了之後靠坐在後巷撓虱子,捉了虱子又放到自己嘴裡吃,小的們覺得惡心,卻也因為這個緣故多瞧了幾眼。”
藺承佑陷入沉思,易容術再高明也不可能臨時接手骨,看來凶徒真有一雙大手,不隻錦雲瀑的東家看見了,念茲樓的夥計也可以證實這一點。
照這樣看,他懷疑的那個人似乎是可以徹底排除嫌疑了
出了念茲樓,又匆匆趕往西市。
西市那家粉蝶樓因為出了人命案最近一直關著門,主家找了好久才把所有夥計都找齊。
藺承佑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直接問“榮安伯世子夫人那日可說過為何要到店裡買香料是不是與人約好了她可說過要等什麼人”
夥計們麵麵相覷“沒聽說,世子夫人每回都呼奴使婢排場十足,但從沒見她約過女伴,那日也不例外,她一來就直接帶著下人們到二樓配方子。”
藺承佑哦了一聲“宋世子沒陪夫人來過店裡”
主家茫然地搖頭“沒有。”
說話這當口,夥計遞上來熱茶,藺承佑推開茶盞“貴店在西市開了很多年了,往日你們可看到榮安伯世子可來此買過東西。”
主家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藺承佑為何這樣問,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一指對麵的鋪子“世子知道對麵那家食肆吧,駝峰炙做得可好吃了,宋世子前頭那位夫人就很愛吃,宋世子以前常帶前頭那位夫人來,小人那時候常看見榮安伯府的犢車停在店門口。”
主家說著,又指了指斜對麵另一家首飾鋪“還有那家摘星樓,宋世子也陪前頭夫人來過。”
藺承佑倏地起身,負手在堂內踱了兩步,忽又道“去年剛成親的時候,宋世子也沒陪新夫人來過東市“
“沒有,小人記得是沒有。”主家回頭看身後的夥計,“你們看見過嗎”
夥計們齊齊搖頭。
藺承佑麵色微沉,看來有些事情,比他預想中發生得還要早。
出了粉蝶樓,藺承佑又到對麵的那幾家鋪子詢問,確認完幾件事,縱馬離開了西市。
趕回大理寺,嚴司直剛好也從榮安伯府回來,沒等兩人入內,忽有一隊南城的守城將領行色匆匆來尋藺承佑。
“世子找到舒文亮了”
藺承佑一凜“在何處”
“在南郊的一座荒宅裡。”為首的將領叫張固,他恨聲道,“追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將舒文亮堵在宅子裡,然而此人很懂邪術,弄了好些古怪的紙人在門口抵擋,那些紙人力氣大得出奇,傷了我們這邊好些士卒,還好我們提前帶了兩名道長同行,僥幸破了陣法闖進去,結果遲了一步,舒文亮已經帶著夫人和女兒服毒自儘了。”
死了藺承佑心猛地一沉。
“屍首在何處快帶路。”
那座宅子位於長安與輞川的中點,看樣子荒廢了很多年,門扃都已經破敗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