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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五,香象書院開學。
天剛蒙蒙亮,書院門前的大街就停滿了各府的犢車。為著這一天,各府已經提前籌備好些日子了,拂曉一開門,下人們就絡繹不絕往內搬送箱篋,似是知道書院規矩大,仆從們個個謹言慎行,門外轂擊肩摩,門內卻連交談聲都不可聞。
滕玉意與杜庭蘭是最早來書院報道的,一入內便有女官帶她們主仆前往寢舍。
正如皇後所說,那回在樂道山莊擬的幾個好名字全都用在了書院各處。
教經史的書閣名叫探驪院,這是當初武綺獻的。教音律的書樓名叫東遊樓,這是鄭霜銀獻的。
娘子們的寢舍名叫自牧閣,為戶部尚書柳穀應之女柳四娘所獻。
寢舍分下來是兩人一個套閣,因學生中大多是世家女子,特準許每人帶一名婢子,但不能在房中置膳,更不能在房中飲酒作樂,所有學生一律要在思善閣用膳。
晨間有早課,晚間不得擅自出入書院,至亥時中必須就寢,就連三餐的餐饗也都定了時辰。
滕玉意和杜庭蘭分在同一套寢舍。杜庭蘭住在東廂,滕玉意住在西廂,中間是個小小的起居室,杜庭蘭身邊留了大丫鬟紅奴,滕玉意在春絨和碧螺之間猶豫了許久,想起兩婢中碧螺梳頭更快,而梳頭快就意味著她早上能多睡一會,於是忍痛選擇了碧螺。
春絨為此哭紅了鼻頭,想著將有一個月見不到娘子了,直到臨走的時候還在抹眼淚。
姐妹倆住在東邊寢舍的中間,右邊是彭花月姐妹,左邊是鄭霜銀和侍中鄧致堯的孫女鄧唯禮。
再過去,便是李淮固和柳四娘的寢舍。
武緗武綺不與她們住在同一排,而是則住在對排的寢舍裡。
李淮固出來時,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愈,臉色難免比頭些日子差些,好在體態嫋娜,一病之下,非但不減容色,反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致。
不一會,皇後駕臨。
學生們噤若寒蟬,捧著絹候在前庭。
時辰一到,兩位院長,四位女官,應邀前來觀禮的幾位大儒,連同禮部尚書,同升鼓篋之禮。
典禮參照國子監升學的流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皇後為鼓舞她親自挑選的這第一批學生,說了好些勖勉之詞。
皇後訓話時望了望底下的杜庭蘭,這孩子的那份文靜又與旁人不同,不是裝出來的,是當真宛如一尊柔美莊嚴的菩薩像,那小大人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招人愛。
皇後訓完話,滕玉意才敢將視線平視前方,不出所料,她在皇後身邊見到了藺承佑所說的那位簡女官簡明秀。
簡明秀是洛陽大儒簡文清之女,也是四位女官中最年輕的一位,約莫二十歲出頭,據說跟父親一樣文藻宏麗,為著繼承父親的書院,才立誌終身不嫁。
簡女官目不斜視,始終不曾看過底下。她是司讀女官,所謂司讀,指的是掌管學生們的課業。
待學生們依次繳完束修,禮就算成了,皇後起駕回宮,劉副院長帶領學生們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為今日不過是升禮入學,禮畢便會讓她們回寢舍整理箱籠,哪知女官們緊接著就帶領她們到探驪院上課,第一堂正是大經之首禮記的首卷,而講課人正是由副院長劉夫人。
劉夫人素來不苟言笑,教書時更是不怒自威,學生們端坐在席上,個個大氣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嗬欠,隻得咬緊牙關。
昨晚她為了收倀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又起了,捱到現在早已困了,若是教些新鮮的她或許不至於打瞌睡,但這些經史她十歲前就背熟了,實在叫人犯困。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瞥瞥左右,彭花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錦繡的腦袋卻早已一磕一磕的了,負責司律的白女官巡視到此處時,用戒尺輕輕敲了敲彭錦繡的幾麵。
彭錦繡猛一激靈睜開眼睛,依據書院守則,被司律女官發現上課偷懶,下課後需得將當堂的功課手抄二十遍,這下她哪敢再瞌睡,隻能望著桌麵欲哭無淚。那頭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爭氣,忍不住對妹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未幾,劉院長開始發問,這問題很深,也很活,起初無人應答。
不懂的,自是不敢隨便接話。
懂的人,例如杜庭蘭穩重內斂不喜出風頭,是不願答;
鄭霜銀性情孤傲,覺得問題太簡單,是不屑答;
滕玉意入書院是來找凶手的,可不是為了表現優異嫁給宗室子弟的,是懶得答。
劉院長等了一晌沒等到人接話,乾脆往下一指“武緗,你來答。”
武緗一字不錯地答上來了,末了還溫和地引申了一番。
劉院長邊聽邊頷首,滕玉意訝然打量武緗,這問題答上來不難,但武大娘的這份見地屬實讓人另眼相看。
這不隻需要熟讀經史,還需有一份極高的領會能力。
不過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曆來不輸鄭仆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有神童之名,武家滿門都是績學之士,武大娘有此學識也就不出奇了。
她細細打量武大娘,相貌比妹妹武綺更柔美,隻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綺活潑,滕玉意與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也隻與武大娘才說過幾句話,隻當武大娘天生害羞,沒想到人家隻是善於藏拙而已。
回想起來,武大娘也是在退親之後才開始頻繁露麵交際,依滕玉意看,段青櫻處處都不如武緗,鄭大公子應該是眼睛漏了風,才會在定親前跟段青櫻有了首尾。
轉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寧遠擺了一道麼,滕玉意在心裡冷笑,世間男子無不喜歡見異思遷,婚約在身也攔不住這幫男子頭腦發熱。
忽又想起阿爺和阿娘,當初爺娘多麼恩愛,阿娘去世時身邊卻隻有她一人,阿爺他
想著想著,她心裡就仿佛結了冰渣子,隻餘一片冰涼。
劉院長果然對武緗大加讚許,令簡女官將武緗的答話記下來送到宮裡給皇後過目,又說“往後出題時,凡是答得好的,都會在記在各人的操行簿上,用做日後評優之用,答案尤為出彩的,會即刻送呈皇後。”
言下之意是學生們的言行都會及時反饋給宮裡,往後需得勤勉自省。
眾人惴惴應了。
上完這堂課,就到晌午了。
學生們送走劉院長,自覺精疲力儘,便相攜到思善閣去用午膳。
好在午膳時並無女官在旁監督,一下子就沒那麼拘束了。
膳畢回到自牧閣,柳四娘率先帶著婢女給同窗們送見麵禮,緊接著鄭霜銀和鄧唯禮也帶著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和杜庭蘭也各自準備了禮物。幾個人一帶頭,自牧閣益發熱鬨起來,小娘子們在遊廊相遇,熱熱鬨鬨互贈禮物。
鄧唯禮似是對滕玉意很好奇,送禮時含笑看了滕玉意好幾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詳鄧唯禮。
鄧唯禮的祖父是侍中鄧致堯,外祖是衛國公,端的是華貴滿門,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頭些年鄧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孫女,常將外孫女接到洛陽居住,鄧唯禮一年中有大半時日不在長安,但因鄧唯禮性情詼諧可愛,無論走到何處,身邊總有一大堆女孩相隨。
她前世在大明宮覲見時見過一次鄧唯禮,當時因為麵見皇後不敢四下裡打量,最後腦中隻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隻記得鄧唯禮姿貌明豔。
此番一打量,才發現鄧唯禮跟自己有些掛相。
柳四娘也立刻發現了這一點,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鄧唯禮,訝笑道“滕娘子和鄧娘子好像有點像,杜娘子你覺得呢”
是有點像,杜庭蘭在心裡想,都是水汪汪的眸子,花朵一樣的臉盤,但細看卻不像了,鄧娘子眼睛細長些,妹妹卻是一雙杏圓漆黑的眼睛。與其說相貌像,倒不如說氣度有些像,都是未語先笑,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嬌貴模樣。
鄧唯禮憨笑著點頭“我說為何覺得滕娘子那麼親切,原來是我倆有點掛相的緣故,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鬥棋,那麼多小孩就你贏過我。可惜頭兩月我在洛陽外祖家,不知你來長安了。”
滕玉意一愣,她幼時與鄧唯禮見過麵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她笑問“我在哪贏的你”
“在我們府裡,我祖父做壽,你們府裡的管事帶你上門送禮,你同我們玩了一下午呢。你那時候才五六歲吧,我跟你同年。”
杜庭蘭在旁聽著,忍不住微微一笑,兩人模樣不算相似,但說話時這副聰明外露的神態倒是有點像。
鄧唯禮說話間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又令婢女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二人。
彭氏姐妹出手最闊綽,居然給每位同窗準備了一套上等筆墨紙硯,紙是剡溪紙,硯是龍須硯,墨和筆也都是珍稀上品,同窗們紛紛聞訊而來,彭氏姐妹屋子裡一下子集結了十來個小娘子。
這廂說完話,大夥又相攜去柳四娘和李淮固的屋子裡,李淮固待人接物極周到,這次同窗相見,論理會準備些彆出心裁的禮物,可她不知是不是剛病愈的緣故,隻拿了些自家府裡做的點心。
滕玉意對李淮固刮目相看,一個人不怕出錯,就怕出錯後意識不到症結所在,李淮固被咒術一害,竟馬上知道自己此前行事太招眼,為了避鋒芒,看樣子決定遵養時晦了。
接下來同窗們去各屋送禮時,李淮固果然隻笑吟吟相隨,鄧唯禮與鄭霜銀大肆討論音律時,她也不再像往日那樣不露痕跡地插言。
送完禮,女官們便帶著使女們過來說該午歇了,女孩們這才依依不舍各自回屋。
碧螺和紅奴相約到廚司去取水,滕玉意自行在西屋鼓搗一陣,抱著小布偶跑到東屋,說要跟阿姐在一張床上睡。
杜庭蘭好脾氣地把枕頭推給滕玉意,自己往裡挪了挪,順勢抬頭往對屋望了望,悄聲說“你又在床前掛了百花殘”
滕玉意把衾被拉到自己下巴處“窗邊我也掛了。午歇足有一個多時辰,我睡覺實,端福也不在身邊,誰知那人會不會使出什麼怪招。”
“謹慎些好。”杜庭蘭,“你昨日是不是歇得很晚上課時看你想打瞌睡的樣子,趁這工夫趕緊睡吧,阿姐替你盯著。”
滕玉意打了個嗬欠,把頭埋進小布偶懷裡“阿姐你也睡吧。那機關做得不露痕跡,隻要有人敢過去,必定逃不過的。”
學生們似乎都歇下了,外頭廊道上慢慢安靜下來,再過一會,整座自牧院都隻能聽見花草在風中搖曳的聲響。
姐妹倆不知不覺都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碧螺和紅奴在床邊輕喚“娘子,該起了。”
杜庭蘭本就警醒,忙睜開眼睛,滕玉意下床時看看對屋,床幔好好的,不像有人來過的樣子。
碧螺幫滕玉意梳妝,低聲說“婢子和紅奴怕擾了娘子午歇,取水回來就到花園裡轉了轉,剛到芭蕉樹底下坐好,怎知彭大娘幾個就過來了。”
滕玉意登時來了精神“她們沒回屋裡午睡”
紅奴在另一頭幫著杜庭蘭梳妝,聞言搖搖頭“她們像是要托人送信,看著是從前院繞過來的,路過時大概覺得園子裡無人,就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彭大娘像是不大高興,一過來就直歎氣,說自己失策了,原來那日在驪山上那摔倒的農婦是皇後一手安排的,現在已經失了一步先機,後頭怕是不好補救了。”
杜庭蘭和滕玉意都大吃一驚,當日那一出,竟出自皇後的授意。
叫滕玉意更為吃驚的是另一層,這件事朝中知道的人應該不多,彭家竟這麼快得到了消息。
碧螺也悄聲說“彭大娘還說,當日回去幫農婦的隻有四個小娘子,但是看皇後的意思,似乎最屬意武家。武大娘許是因為鄭大公子悔婚一事氣不過,卯著勁要搏一搏太子妃了,往日連門都不大出,最近卻頻頻出風頭,加上武中丞在朝中的勢力,極有可能就定下武大娘了。”
滕玉意問“彭錦繡怎麼說的”
“彭二娘說也未必吧,不是還有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麼還有鄧唯禮,當日她在洛陽又沒上驪山,皇後說不定也屬意她呢。”
“彭大娘就斥妹妹成日就知道吃喝,也不動動腦子,沒看到院長上課時點名要武大娘回答,還即刻將武大娘的答話送到宮裡去,這可是極好的露臉機會,要不是本就想關照武大娘,又怎會如此。照我說,劉院長早就與武家互相通過氣了,甚至這件事也是皇後默許的。不信你就瞧吧,太子妃十有八九就是武大娘了。”
碧螺繪聲繪色地複述兩人的對話。
杜庭蘭聽得一呆。
滕玉意笑了笑,有點意思,太子妃人選關乎國體,書院剛開學,朝中各方勢力就有所行動了,這才是第一日,後頭估計還會有更多貓膩。
如果劉院長是武家一派的,在院長的頻頻照應下,武大娘的確更有可能獲得皇後的青睞。
就不知那四位女官又各自與哪家有攀扯。
書院戒備森嚴,彭氏姐妹晌午不在房中歇息,而是出門去送信,料著在書院中有內應,那人會是誰呢嗯,說不定就是女官中的某一位。
紅奴又低聲說“除了這個,彭大娘還罵了妹妹一頓,說妹妹的信她扣下來了,叫妹妹死了這條心,彆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未必放假,就算放假,也彆想著指使下人們幫她製造機會與郡王殿下邂逅。”
滕玉意怔了一怔,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注1,長安百姓都會結伴出遊,城中四處有佛講,晚間不宵禁,說起來是一年中最熱鬨的節日之一,算起來沒幾日了。
杜庭蘭卻差點將手中的簪子滑落到地上,彭錦繡竟戀慕淳安郡王。
她緊張地聽了聽廊道上的動靜,正色囑咐二婢“這種事表麵上是閨閣閒談,實則牽連甚廣,一旦被對方知道你們在偷聽,定會帶來無窮無儘的麻煩,記住了,隻此一次,往後不許再聽牆角了”
杜庭蘭說話時柔聲細語,如此嚴肅是頭一回,二婢意識到事關重大,連聲說“婢子絕不敢了。”
杜庭蘭又說“白日我們去上學時,你們需寸步不離留在這邊房中,我和妹妹這些貼身首飾、小物,萬不可被人偷了去,你們該知道丟了這些東西會有什麼後果,切不可心存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