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奶奶謙遜了幾句,送走陳安人,低頭看著身上琳琅才給她做的青綢褂子,又想起楊海一年四季也都做了不少耐磨結實的衣裳,虎哥兒更是新衣新鞋不斷,再看琳琅身上的家常衣裳,不覺問道“我怎麼沒見你做過新衣裳?”
琳琅一怔,隨即笑道“哪裡沒有?一年四季,我各做了兩套新衣裳。”
楊奶奶道“你月月給我做衣裳鞋襪,過年過壽都有,卻沒見你自己做,四季衣裳一年八套,夠做什麼?況且你還要出門應酬,更該多做一些。”
琳琅莞爾道“奶奶為我著想,我豈有不知?隻是我那些嫁妝裡的衣裳鞋襪還沒穿遍,從前的也有很多,哪一件都不差,白放著可惜了,還要新的做什麼?沒的倒費了料子,況且也沒人天天出門穿新衣的道理,奶奶疼我,趕明兒再做不遲。”
楊奶奶點頭歎道“你彆苛待了自己。”
琳琅從不做苛待自己的事情,衣食住行人情來往都是以一家三口的俸祿和收成為主,嫁妝銀子從來不動,當然,拿出自己陪嫁的布料給楊奶奶做衣裳是她的孝心。
第二日去榮國府的時候,琳琅也未著新衣,而是穿九成新的衣裳,配著翡翠首飾。
翡翠通透無暇,水頭十足,有未出嫁之先楊海送她那盒翡翠飾物中的,也有彆人送的。
鴛鴦見了便先笑道“姐姐果然還是更喜歡翡翠,印著姐姐的膚色愈發好看了。”
琳琅抬手在她眼前搖了搖,道“這串十八子,是從前老太太賞的,我愛得不得了,你瞧我這戒指,上頭鑲嵌的翡翠戒麵還是你悄悄給我留的呢!”
鴛鴦想起舊年姐妹情,又見琳琅並不避諱,不禁笑了起來。
及至見了賈母和王夫人,賈母見到那串十八子,眼裡也帶著笑,誰都喜歡不忘舊的人。鴛鴦知道,賈母看重晴雯,就是從賴嬤嬤嘴裡看重她心裡不忘舊,而和晴雯相比,襲人卻另有一樣癡處,服侍賈母時,心裡隻有一個賈母,服侍寶玉時,心裡又隻有一個寶玉。
可是鴛鴦並不覺得襲人比晴雯差,她跟襲人交好也不是沒有道理,論及為人處世,恪儘職責,她比晴雯強遠了,而且若非襲人,花家也不能這麼快便從家徒四壁躋身殷實之家。
現今襲人和晴雯都跟著寶玉在上房裡,隻不過在見到琳琅的時候一個羨慕,一個不屑。
鴛鴦一一看在眼裡,並不言語。
琳琅何等人物,自然也瞧見了,隻是她們與自己無關,便陪著賈母和王夫人等說笑。
襲人和晴雯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不是,但她們有一樣的目標,即成為寶玉的姨娘,所以寶玉房裡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不同的是前者監守自盜,後者守身如玉,相比較而言,她更喜歡鴛鴦的剛烈,紫鵑的明慧,兩人縱然也薄命,其品性忠心卻叫人愛到極致。
如今,紫鵑跟著黛玉去了,自有她的好處。
按下翻滾的心思,琳琅笑道“省親彆墅已經得了,想來娘娘省親的日子也定了?”
王夫人掩不住洋洋的喜氣,道“老爺已經啟奏皇上,準了娘娘次年正月十五歸家省親。一晃眼,差不多快十年了,我們娘兒們好歹能在家裡聚一聚。”說著,眼眶兒頓時一紅。
寶玉在一旁呆呆地回想著幼時待他如子的大姐姐,卻記不甚清,忍不住落下幾點清淚。
賈母最見不得寶玉哭,暗暗瞅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猶未回神,琳琅已先笑著解勸道“合家團聚,自然是喜事,太太怎麼反傷心起來了?莫不是舍不得給我螃蟹吃了?”嘴裡說是喜事,唯她知道並不是喜,隻是麵對當今之計,她區區一個丫頭難以力挽狂瀾,隻能儘力為王夫人等預備一條後路。
王夫人慌忙回過神來,瞧見賈母和寶玉如此,心裡暗有三分後悔,又感念琳琅伶俐,便笑道“今兒螃蟹極大極多,多是團臍,儘夠你吃,隻不過螃蟹性寒,到底不能多吃。”
琳琅道“幸虧太太不是舍不得,不然我來一趟,竟吃不上,可不是白來了?”
賈母笑得合不攏嘴,道“快擺酒席來,蒸大螃蟹,熱合歡花浸的酒,若她不吃,也得硬塞兩個滿黃的給她,灌她幾盅酒。”
又對薛姨媽和寶釵道“姨太太和寶丫頭也留下,嘗嘗底下孝敬上來的螃蟹。”
一語未了,忽聽一群丫頭仆婦簇擁著湘雲大說大笑地進來,請了安,便跑到賈母身邊道“老祖宗,有這樣好螃蟹,怎麼能忘記了我?我好容易才得出門呢!”
賈母見到史湘雲,十分喜悅,笑道“我沒去接你,怎麼有空來?”
湘雲笑道“嬸娘叫我來陪陪老祖宗,正經忙碌的時候,我何嘗來了?聞得老祖宗閒了才來。我想老祖宗了,老祖宗都不想我!”
賈母聽了笑道“我怎麼就不想你了,才說過兩日去接你。既來了,且好生吃一頓。”
湘雲道“倒像是我單為了吃才來似的。”
賈母笑道“難道竟不是為了吃?螃蟹還沒上呢,你倒是聞著味兒來了。”
湘雲大笑,轉眼看向琳琅,眼裡閃過一抹驚異,幾步便走到她跟前,拉著琳琅的手,道“哎喲,多少時候沒見過姐姐了,乍一看,通身的氣派,竟叫我認不出來了!”
琳琅見她身量高挑,穿著一襲海棠紅撒花斜襟褙子,戴著幾樣金玉珠環,越發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許久沒見,形容迥異,添了三分俏麗,七分爽朗,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看罷便抿嘴一笑,道“史大姑娘這話是取笑我呢!”
湘雲笑道“我怎麼就是取笑姐姐了?我愛姐姐還愛不過來呢!”
寶釵道“怪道雲丫頭這樣惹人愛,如今聽得她說話,竟和老太太一樣口氣。”
湘雲回身又拉著她,笑道“寶姐姐,我也想你呢!”
賈母笑對薛姨媽道“寶丫頭這樣好,既伶俐,又穩重,也不知道哪個有福的得了去!”
薛姨媽紅著臉道“寶丫頭還小呢,再者我也舍不得她。”
賈母笑道“寶丫頭十四歲也不小了,常聽人說舍不得閨女,是留來留去留成仇,咱們這樣人家早該議親了,姨太太可彆耽誤了她!等寶丫頭說好了,也該輪到迎丫頭、探丫頭了。”
一席話說得寶釵低頭不語,眾人都飛紅了臉。
難得賈母提到迎春一回,邢夫人立即笑道“老太太說得是,過了年迎春就十五了。”
王夫人卻道“老太太該去花廳了,再不去,螃蟹酒水怕也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