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是二月十二,這日是黛玉的生兒。
李惟儉是外男,不好入內宅與黛玉慶生兒,便將那昨日買下的黃銅玻璃罩子八音盒交與晴雯,打發晴雯過了辰時送與黛玉。
因是昨兒嚴希堯囑咐了,李惟儉不敢怠慢,隻用了早點便匆匆出門兒。走夾道、過穿堂、過大廳,到得馬廄左近會同吳海平領了馬匹,主仆二人出了角門便打馬趕赴嚴希堯府上。
不料剛出得寧榮街,迎麵便行來一架車馬,瞧那形製卻是榮國府的馬車。李惟儉心中納罕,不知是榮國府的哪一位大清早的從外歸來。
與之錯身而過時,便轉頭留意了。便在此時,那車廂窗子上的簾櫳挑開,露出一張小圓臉來。看年歲不過八、九,發髻漆黑油亮好似烏金,巴掌大的小圓臉,一雙眸子清澈靈動。與李惟儉對視一眼,非但不曾閃避,反倒極為好奇的掃量過來。
交錯而過,李惟儉兜住胯下獅子玉,禁不住扭頭觀量,便見那馬車自角門駛入榮國府內。他心中暗自思量,這小姑娘隻怕便是史湘雲了。
一旁的吳海平也停下大黑馬,扭頭掃量一眼,問道“公子?”
“嗯,無事。”李惟儉回首,打馬而行“走,先去嚴家,沒準還能蹭一餐早飯。”
主仆二人直奔嚴家而去,自是不提。
卻說榮國府內,黛玉自一早兒起來,便被雪雁、紫鵑丫鬟伺候著梳妝打扮。
針線房前些時日便送來了兩身新衣裳,黛玉選來選去,挑了一身累銀絲藕粉綴花的襖裙。
新衣裳換上,灶房打發人送來了長壽麵,沒口子的說了些吉祥話,黛玉便讓紫鵑打賞了幾錢銀子,喜得那婆子不迭的道萬福。
待用過了長壽麵,黛玉便在丫鬟服侍下先行去到前廳院兒中炷香、奠茶、焚紙,過後這才四下行禮。先行拜見老太太,跟著是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隨即又去奶婆子處表賀禮。
這一遭走動下來,便是一個多時辰過去了。老太太、王夫人等自然給了生兒賀禮,黛玉回到房中,又受了紫鵑、雪雁等丫鬟拜壽。
因著黛玉年歲實在太小,不敢受丫鬟們大禮參拜,恐折了福壽,便隻讓丫鬟們道了萬福。
折騰了這一遭,黛玉額頭早沁出了細密汗珠。因是便坐在床頭嗔道“不過是個生兒,偏每次都這般折騰人。”
紫鵑湊過來笑道“姑娘,這一遭是十歲,可不比往常呢。”
黛玉自小喪母,三年前寄養在賈母膝下,父親林海遠在千裡之外,便是賈母素日裡再關切、寵愛,黛玉心中不免總有些缺失。這日她嘴上是這般說著,心中卻隱隱有些欣喜,不論虛情也好、假意也罷,生兒這日闔府上下都是滿口的道賀,好歹暫且撫慰了她心中的孤寂。
那邊廂,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兒早早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又各自散去。
老太太招呼過寶玉、黛玉,笑吟吟的說了今兒的安排。
按慣例,和尚、道士、尼姑道姑的供尖兒、換的記名符、換的周年鎖,還有女先兒上壽,這些自不會少了。申時安排壽宴,賈母還請了戲班子來唱曲兒助興。
寶玉聽得心癢難耐,禁不住說道“今兒是妹妹的好日子,我便乾脆不去那勞什子義學了,總要陪著妹妹高興才好。”
黛玉心中早有芥蒂,卻也知此時風氣,轉念惱於寶玉不知自愛,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勸說。
偏生寶玉這些日子一直伏低做小的,她卻不好使了小性兒。因是便道“哥哥自去義學就是,壽宴總要下晌呢,那會子哥哥早回來了。”
寶玉連連擺手“不成不成,一想著是妹妹的好日子,我在學堂裡哪兒還坐得住?”他忽而轉頭看向賈母“老祖宗,湘雲妹妹何時來?打發人去接了嗎?”
賈母就笑道“去接了,去接了。今兒一早就打發了人,算算時辰這會子也差不多該到了。”
正待此時,鴛鴦含笑快步轉過屏風,言說道“老太太,史家姑娘來了,這會子剛下馬車。”
“湘雲來了!”寶玉頓時愈發高興,上前扯了黛玉就走“走,咱們去接湘雲妹妹去!”
黛玉被擒了手腕,忽而心中生出厭嫌,不著痕跡的掙脫開來,說道“哥哥自去就是,依著湘雲的性兒,隻怕不等咱們出去,她便自己瘋跑來了。”
話音落下,就聽隔著前廳便傳來史湘雲爽朗的叫聲“姑奶奶!林姐姐!愛哥哥!我來了!”
話音落下,一簇大紅的身形便灑下銀鈴般的笑聲,瘋跑著闖了進來。她也不外道,徑直撲在賈母身旁,這才樂滋滋的道“姑奶奶,我這些時日念了姑奶奶好幾回,怎麼才打發人來接我?”
賈母就笑著刮了刮湘雲的臉頰“你這瘋丫頭,待長大了可如何配人家啊?瞧這一頭汗珠子,快來人給拾掇了,莫要染了風寒。”
湘雲便咯咯咯地笑著應了。
三個小的湊在一處頑耍,賈母便在軟塌上歪了身子,笑吟吟的看著。賈母倏忽瞥見大丫鬟鴛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禁不住問道“有事兒?”
鴛鴦便上前低聲道“老太太,方才聽婆子說嘴,昨兒儉四爺房裡的紅玉露了口風,說是儉四爺動了搬走的心思呢。”
賈母臉上頓時沒了笑模樣。
昨兒用過晚點,珠哥兒媳婦便過來訴苦,說著說著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聽得賈母好一番心酸。
賈母如今榮養了,卻眼明心亮,這榮國府裡頭但凡有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去。自賈珠過世,王夫人便對李紈苛待有加,不外乎是念著待將來讓寶玉承襲家業。
又因著賈赦鬨騰了一陣,這才有了王夫人掌家,鳳哥兒管家的局麵。對外隻說,李紈寡婦犯忌諱,不好管家。
實則管家又不用出儀門,隻在這內宅裡打混,哪裡犯了忌諱?
賈母素來便極得意李紈這個孫媳婦,李家又是詩書傳家的,於是每月貼補李紈十兩銀錢的月例,又撥付了一些莊子給李紈嚼裹。
這孫媳婦也是本分的,二年來鳳哥兒管了家,從不搬弄是非,隻本分的教導蘭哥兒與三個小姑子。
好容易有個堪比親弟弟的堂弟到訪,不意才住了十來日,便受了這般大的委屈,以至於要搬走避嫌!
榮國府是要臉麵的,若此時儉哥兒搬走了,榮國府上下,乃至賈母的老臉往哪裡放?來日遇見李守中隻怕都不好分說。
想明此節,賈母愈發懊惱於薛家的無禮。錯非怕揭了王夫人的臉麵,隻怕立馬就打發人催著薛姨媽一家搬走啦。
想到此節,賈母便歎息一聲“儉哥兒這是受委屈啦。”
鴛鴦侍立一旁,也不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