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晌淋了一身冰涼井水,李惟儉嫌嚴奉楨的衣裳實在太過寬大——他身形再是如何挺拔,這會子也不過十三歲剛過,比照著嚴奉楨還是矮了一截。
因是李惟儉乾脆打馬而回,到得自家小院兒渾然沒當回事兒,隻換了身衣裳,便鑽進書房裡埋頭寫寫畫畫。
晴雯天葵還不曾走,這夜守夜的還是香菱。她也是個呆的,許是習慣了李惟儉的好脾氣,夜裡便睡得死死的,一覺睡到天明。
轉天清早香菱起身見李惟儉還不曾醒來,隻道儉四爺是累著了,自己輕手輕腳去洗了漱,待回返時見他還不曾醒來,這才察覺出不對。
呼喚兩聲,又探手摸了摸額頭,察覺額頭滾燙,緊忙出去尋了晴雯、紅玉、琇瑩,幾個丫鬟打濕了帕子不停的擦拭額頭、手心、腳心,又讓紅玉知會了珠大奶奶李紈,直到辰時才請來府中供奉瞧了,又開了副方子。
藥湯子灌了兩碗,又發了一身汗,直到下晌李惟儉這才悠悠轉醒。
幾個丫鬟見他醒了,鬆口氣之餘,那晴雯就發了脾氣。很是叱了香菱幾句,恰好這日天葵走了,便咬死了說夜裡要守著李惟儉。
李惟儉哭笑不得,隻說自己大意了,轉而又替香菱開脫了幾句。
晴雯本就與香菱最要好,聞言也就不再說什麼,反倒是香菱掉了眼淚,心中自責不已。
紅玉又說,夜裡隻留晴雯一人隻怕不太妥當,總要多留個丫鬟,有事兒也好照應著。
晴雯不好反駁,思來想去,便做主留了琇瑩與她一道值夜。
這一夜李惟儉燒了一陣,晴雯與琇瑩儘心儘力,一直守在床邊直到天明,於是李惟儉睜眼便瞧見兩張麵帶倦容的俏臉。
捂在身上的兩床被子實在厚重,李惟儉自覺燥熱,便輕輕抽出了胳膊。不想,這窸窸窣窣的聲響便驚到了兩個丫鬟。
琇瑩最先睜眼,迷糊著瞧了李惟儉一眼,這才道“四爺,你醒了?”
晴雯隨即驚醒,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睛,探手便覆在李惟儉的額頭,隨即又摸在自己額頭上。
塗著鳳仙汁指甲的白嫩小手挪開,劉海便散亂起來,晴雯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可算是退燒了。今兒再服兩副藥,說不得明兒四爺就大好了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放在後世,琇瑩與晴雯一個十三、一個十二,這般年歲的女孩兒哪個不是被爹媽寶貝也似的捧在手心兒裡?偏在此時要熬著身子骨來伺候人。
李惟儉便有些歉意道“勞煩你們兩個了。”
晴雯就嗔道“瞧四爺說的,伺候四爺本就是我們的本分,哪裡勞煩不勞煩的?”頓了頓,又道“這會子瞧四爺還不大好,我看就先彆起身了。琇瑩,你去催著紅玉取了早點來,不怕使銀錢,弄一些清淡的回來。”
琇瑩應了一聲,起身裹了外裳就走。
沒一會子功夫,先是琇瑩與香菱到得暖閣裡,跟著紅玉又提了食盒來了。卻是不用晴雯吩咐,紅玉早早兒的便去廚房裡點了些清淡的粥品。
昨兒一整天不曾進食,隻灌了一肚子湯藥,李惟儉腹中空空,便被琇瑩扶著靠坐起來,大老爺也是吃著香菱一勺一勺遞喂過來的雞茸粥。
吃罷了的早點,李惟儉就感歎道“還是大意了啊,原以為快走些便無大礙的,沒成想還是中了招。算算有幾年不曾染風寒了,這一遭染了真真兒的難受。”
晴雯接了粥碗嗔道“四爺還說呢,哪兒有潑了一身水不換衣裳就打馬往回跑的?”
紅玉也道“四爺下回可小心了。到底是二月,還倒春寒呢,素日騎馬都要圍了外氅。四爺這般不愛惜身子骨,便是這回僥幸了,保不齊下回也染了風寒。”
李惟儉笑著道“我這是病毒性感冒……算了,我下回注意。”頓了頓,又笑吟吟道“不過老爺我命大著呢,當年大疫都沒能要了我的命。嗬,你們猜怎麼著?此後好幾年,我愣是沒染過一回風寒。”
幾個丫鬟又是嗔道了幾嘴,這才散去忙活起來。因是晴雯、琇瑩熬了夜,李惟儉便囑咐兩個丫鬟回房補覺。
琇瑩最聽話,李惟儉說什麼是什麼。晴雯卻心有不甘,小姑娘噘著嘴極不樂意,一直說要守著李惟儉,直到困倦的不行,這才被李惟儉強勸著去了。
暖隔裡隻餘下香菱與紅玉兩個丫鬟。李惟儉身邊四個丫鬟,琇瑩是他拐來的,香菱是薛姨媽贈的,按規矩都等同於二等丫鬟,拿著與晴雯一般無二的月例。唯獨紅玉奴籍還在府裡頭,雖說拿著李惟儉的貼補,月例與其餘人一般,可身份卻偏生是三等丫鬟。
按規矩,三等丫鬟是入不得主子房裡伺候的。奈何李惟儉生了病,房裡缺人手,晴雯便隻好心不甘情不願的默認了。
香菱去院子裡照看著熬藥,紅玉便陪坐在床邊,與李惟儉說著話兒。
不用李惟儉問起,紅玉便說起了這兩日裡府裡的大事小情。
“四爺,如今府裡頭上上下下都說四爺的遭了無妄之災,那薛家上下都是忘恩負義的。昨兒幾個婆子嚼老婆舌,偏生讓姨太太身邊兒的同喜聽了去。同喜跟著幾個婆子吵嘴,一時說不過,氣得掉了淚珠子。”
李惟儉問道“後來呢?”
紅玉搖搖頭“後來就沒信兒了……是了,昨兒王舅母領著雲屏(注一)姑娘來了府裡,先是去了梨香院,後來又去了太太院兒裡。再後來不知怎麼,與大太太鬨了彆扭,聽說王舅母走的時候拉了臉子,都沒給姨太太好臉色呢。”
王子騰妻女來了?還是專門來尋薛姨媽的?
李惟儉思忖了片刻,轉念便將內中情由忖度了個大略。薛家來京師,一家子托庇榮國府,偏生不去漸漸起勢的王家,由此可見薛姨媽與王舅母姑嫂之間關係不佳。
此前薛姨媽去王家尋對策,碰了個軟釘子無功而返,這才兩日間那王舅母又追了過來……
薛家當家人早亡,隻剩下孤兒寡母,隻怕落在外人眼中便是香噴噴的一口大肥肉。莫說是外人,隻怕薛家旁支也是這般想的。是以薛家上京,這內中未嘗沒有生怕被族內吃了絕戶的心思。
如今薛家在京師被人強逼著要丟了皇商底子,看似龐然大物眼看就要轟然倒塌,那上躥下跳的大老爺賈赦都能看得到,王舅母又怎會瞧不見?
隻怕王舅母此番也是存了吃絕戶的心思,而後與大老爺賈赦這才起了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