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裡亂了好半晌,鳳姐並鴛鴦扶了賈母坐下,好半晌老太太方才緩過來,緊忙過問賈赦是怎麼沒的。
那邢夫人先是瞟了鳳姐一眼,這才支支吾吾說將起來。卻隻道方才賈璉送過長史便急急往東院回話,說是王府長史拿了借據上門,連本帶利索要兩萬四千兩銀錢。
大老爺賈赦聽過一句,頓時氣得瞠目,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
邢夫人這會子沒說實話,實則待賈璉說過,賈赦與邢夫人當即便知那借據乃是當日寫給李惟儉的。
賈赦與邢夫人正謀著與李惟儉緩和一番,回頭兒再將迎春賣一回,不想沒幾日就遭了報應!
兩萬四千兩啊,那忠順王府咄咄逼人,新仇舊恨算在一處,又哪裡肯善罷甘休?
賈赦隻覺怒氣直衝天靈蓋,栽歪著起身嘰裡咕嚕叫罵不已,卻被賈璉嗆聲了兩句。
賈赦正是怒火滔天之時,頓時將火氣撒在了賈璉身上。當下叫人拿了門栓來要追打賈璉,脾氣見漲的賈璉雖不敢還手,卻也將賈赦推在一旁。
不想就是這一推,大老爺腳底拌蒜仰麵栽倒,後腦海正好撞在椅子角上,雖不見血跡,卻立時間一命嗚呼。
賈璉當即唬得慌了神,跪地連連叩首,隻求邢夫人莫將內中情形說出去,往後定然仔細孝順。
那邢夫人自有心思,所謂人死如燈滅,這活著的人還須得為往後考慮。大老爺賈赦這一去,大房隻餘下賈璉、賈琮這兄弟二人。賈琮年歲小不說,還是個庶出的,素來與邢夫人不親近。
若賈璉弑父之事傳揚出去,榮國府沒了臉子是小,惹得聖人降下怒火,生生奪了爵位,那邢夫人哪兒還有榮華富貴可享?
因是略略拿捏了一番,邢夫人半推半就的應承下來,又叫過心腹仔細布置了,這才趕忙往榮慶堂來報喪。
賈母聽邢夫人說過,頓時抹著眼淚氣惱道“你們關起門來自己個兒過日子,一應開銷都是公中出的,俸祿由著你們花銷還不夠?哪裡還要欠下外頭銀子?”
邢夫人訕訕道“老太太也知,大老爺素喜扇麵,之前又沉迷股子,這銀錢也是因著股子虧了,方才問儉哥兒借的。”
賈母頓時納罕道“既是問儉哥兒借的,如何又到了忠順王府長史手中?”
邢夫人心下自覺與李惟儉再無緩和,因是哭道“還能如何?上回叫了儉哥兒商議二姑娘的事兒,他既不能娶了,還不許咱們家嫁了去?大老爺與他好生說道理,不料那儉哥兒就惱了。那借據……定是儉哥兒弄的鬼!”
賈母這會子心下哀傷,卻並無糊塗。心下暗忖,當初那八千兩銀子鬨得風風雨雨,府中人儘皆知,都知道那銀錢算作聘禮了。如今大房兩口子紅口白牙就要將迎春嫁與那孫紹祖,卻一絲一毫不提那八千兩銀子的事兒,也無怪李惟儉惱了。
一旁的王夫人蹙眉不已,心下暗忖,這大房的虧空,說不得又要自公中出。她本道攢一攢便將薛家的銀錢還上,如今看來此念怕是要落空。
隻是那忠順王府本就與賈家有仇,此番又是一副敲骨吸髓的架勢,本金不過八千兩,卻生生要去兩倍本金的利息來,這讓王夫人如何甘願?
想那儉哥兒雖暗地裡手段多,麵上卻是個和緩的,此事若鬨將起來,左右也是李惟儉與邢夫人之間的糾葛,鬨一鬨說不得那儉哥兒不要了銀子,隻一門心思對付大房呢?
因是王夫人開口幫襯道“這儉哥兒也是,為了些許銀子,竟把大老爺生生逼死了。”
此言一出,莫說是賈母,便是那哭哭啼啼的邢夫人都為之一怔。
偏在此時,外頭聽著雲板響動,三春、黛玉、湘雲等齊齊到來,聽得王夫人此言,三春齊齊蹙眉,卻因著王夫人是長輩不好駁斥;黛玉氣得不輕,話到嘴邊兒眼看就要開口,卻生生被紫鵑扯住。
唯獨湘雲是個沒顧慮的,雖不知前因,可此言涉及儉四哥——那可是她來日的夫君,湘雲又怎能讓人憑空汙了儉四哥清名?
因是小姑娘蹙眉便道“太太這話好沒道理,大老爺一早兒就中風兩回了,有個短長也是尋常,怎地就賴到儉四哥頭上了?”
王夫人瞥了湘雲一眼道“雲丫頭才來,不知內中情由。錯非儉哥兒將那八千兩的借據給了忠順王府,又怎會有今日之事?”
湘雲因不知內情,此時便是想要強辯也尋不到由頭,不由得一時心下大急。正當此時,卻聽賈母身邊兒的鴛鴦開口道“這內情如何,太太又如何知道的?大老爺素來揮霍無度,誰知那借據到底是不是儉四爺的?”
“這——”王夫人一時噎住,當即撚動佛珠閉口不言。心下卻極為憋悶,不料自己個兒前腳促成了鴛鴦的好事兒,轉頭鴛鴦便開始護著湘雲與那李惟儉了。這女兒家果然天生外向!
鴛鴦說罷,與湘雲對視一眼,隨即一門心思扶著賈母。湘雲眨眨眼,心下雖懵懂,卻也感知到了鴛鴦的好意。不由得暗忖,姑祖母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鴛鴦這般周到的人在身邊兒幫襯著,果然大有助益。因是那心中原本些許間隙也逐漸彌合了,這會子隻覺的鴛鴦千好萬好。
賈母此時哭道“這會子就莫說那些有的沒的了,總要……總要先發送了赦兒再說,嗚嗚嗚——”
老太太悲切不已,當下鴛鴦等一通勸說,先行將賈母扶進房裡。王夫人掌總,頭一個便點了王熙鳳的將,命其主持賈赦喪事。
王熙鳳為賈赦兒媳,這一遭本就躲不過去,因是爽快應下。
當下鳳姐打發人將那壽衣、壽被、壽材一並取了來,因早就思忖著賈赦時日無多,是以這些物件兒一早兒就置備下了。
當即為其換過壽衣,蓋了壽被,又挪到壽材裡。下人四下掛白淩,內外懸掛白燈籠,又開了庫房取麻布做孝衣。
賈璉雖留在東院,人卻渾渾噩噩,鳳姐說一嘴動彈一下,好似丟了魂兒一般。鳳姐心下納罕,抽空子將賈璉扯到一旁,問道“這會子正要你迎來送往,大老爺中風兩回,今日情形早有預料,你這會子發的哪門子癔症?趁著親朋故舊沒來,還不趕快往衙門跑一趟?”
賈璉激靈一下醒過神來,事涉襲爵可含糊不得,因是趕忙頷首連連,道“是了,我這就帶人往驗封司報喪。”
吏部驗封司掌封爵、世職、恩蔭、難蔭、請封、捐封等事務,賈赦身為一等將軍,死後須得先行往驗封司報備了,待其查驗無誤了,方可行襲爵之事。
賈璉匆匆而去,鳳姐兒心下愈發狐疑,乾脆叫過來個小廝,威嚇一番,那小廝不過十二三年紀,哪裡禁得住鳳姐兒威嚇?且方才情形隻怕也瞞不住,因是便吐了口“二奶奶,小的方才瞧見大老爺起身追打二爺,二爺氣不過推了一把。結果……結果大老爺一頭撞在了椅子角上。”
“啊?”王熙鳳唬了一跳!
無怪賈璉失魂落魄,原來竟有這等隱秘!鳳姐頓時麵色發白,一則是嚇得,二則是氣得。
這事兒若傳揚出去,往大了說就是弑父!莫說是襲爵了,隻怕賈璉都要被刑部拘拿了去問罪;至於氣惱,則是因著那賈璉實在不成樣子!
這般大的事兒,且讓上下人等都瞧見了,這會子不知趕快尋法子遮掩,反倒自己個兒在那兒後怕……後怕又有何用?
真真兒是爛泥扶不上牆!
王熙鳳深吸一口氣,凶厲盯著那小廝道“我且問你,方才情形都有誰瞧見了?”
那小廝道“就小的與興兒,太太身邊兒還有兩個丫鬟,一個婆子。”
王熙鳳便壓低聲音恐嚇道“往後把你這張嘴閉嚴實了,免得給自己個兒招災惹禍!”
小廝嚇得唯唯諾諾,王熙鳳轉頭就叫了心腹,叫其趕忙將那小廝與興兒看管起來。轉頭又去尋邢夫人,婆媳二人言說一番,那邢夫人也知內中利害,當即道“那兩個丫鬟也就罷了,婆子是我陪房王善保家的,為人最是忠厚,斷不會說出去。”
“太太可敢作保?”
邢夫人猶豫半晌,終究還是道“絕不會說出去。”
王熙鳳就道“既然如此,一會子就打發人將這幾個趕到遼東莊子上去,免得走漏了風聲。”頓了頓,又道“太太也知利害,若外人得知了,二爺這爵怕是就襲不成了。非但如此,說不得聖人還會降下罪來,說不得到時候誰都跑不了!”
邢夫人唬得隻知點頭,再沒旁的話。
當下鳳姐又尋心腹,將那兩個丫鬟也先行送到城外莊子上,轉頭這才忙著置辦起喪事來。
榮國府這般雞飛狗跳,隔壁的竟陵伯府又如何不知?
那吳海寧最善掃聽,因是雲板聲方才響過,不過半個時辰吳海寧便掃聽了個大概,趕忙去尋傅秋芳稟報。
傅秋芳聞言蹙眉不已,看向寶琴道“妹妹如何說?”
寶琴道“我年歲還小,這等事兒還需姐姐做主。”
傅秋芳便道“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者老爺也跟榮國府有親,先打發海平去問過一番,待老爺回來再做處置。”
寶琴便頷首道“傅姐姐想的周到。”
李家內宅女子雖多,卻無一人是主母,此時自然不好出麵過問。如此,打發個管家先行過問,也算是全了親戚情分。
當下吳海平領命而去,榮國府新管家吳興登接待了,隨即又引著吳海平往東院去見了王熙鳳。
王熙鳳這會子正忙,略略說過幾句話便讓小廝送彆吳海平,臨行之際卻朝著那小廝使了個眼色。
吳海平情知鳳姐隻怕暗地裡有交代,因是打發了那吳興登,趕忙將小廝扯到一旁。小廝便將榮慶堂中情形說了出來,其後又道“二奶奶交代了,伯爺若上門,須得心裡頭有個預備。”
吳海平謝過那小廝,緊忙又往家裡,叫來茜雪將此事傳進了內宅。
因著賈家之事,這會子一眾姬妾俱在,聽聞茜雪所言,傅秋芳等紛紛蹙眉不已。
晴雯最是口直心快,開口便道“太太好沒道理,就算那借據是四爺給出去的又如何?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賈家大老爺拖著欠賬提都不提,怎麼反倒埋怨起了四爺?我就是沒在場,不然總要頂上幾句,鬨她個沒臉子!”
此言一出,琇瑩頓時附和不已“就是就是,虧著四爺沒少幫襯著賈家,如今出了事偏要賴在四爺頭上。天下哪兒有這般道理?”
傅秋芳思量的多,知曉李惟儉顧忌李紈,再者如今兩位主母黛玉與湘雲也在榮國府,因是便道“都少說兩句,這等事兒私下裡說說就好,免得傳揚出去損了親戚情分。”
寶琴卻笑道“再是親戚情分,也大不過理去。四哥哥顧念著親戚情分是沒錯,可這般誣賴,總要懟回去才是。”
傅秋芳隻道“還是要老爺拿主意才是。”頓了頓,又問茜雪“前頭可打發人告知老爺了?”
茜雪趕忙道“海寧一早兒就去了。”
傅秋芳頷首,再沒說旁的話。過得半個時辰,耳聽得前頭喧鬨,眾女緊忙出來相迎,果然便在儀門處迎到了李惟儉。
不待傅秋芳屈身,李惟儉便上前攙扶了,笑道“你如今有身子,往後這俗禮就免了吧。”
傅秋芳心下熨帖,緊忙隨著李惟儉往內中走,邊走邊將鳳姐轉述的話說了出來。待說過,抬眼便見李惟儉非但不曾著惱,反倒麵帶笑意。
而後就聽李惟儉說道“先前念著大姐姐與二姐姐,不好當麵撕破臉,不想有人反倒將我當成了軟柿子。罷了,此事無需你們勞心,我自己個兒就處置了。”
寶琴在一旁忽閃著大眼睛道“四哥哥,待會子我能隨伱一道兒去嗎?”
李惟儉笑道“這回就算了,與一群無知蠢婦吵嘴,有什麼樂子好瞧的?”
當下進得內宅裡,換過一身常服,旋即領著丁家兄弟與吳海寧自正門往榮國府而去。
雖說李惟儉心下估算著有賈母在,斷不會容邢夫人與王夫人跟自己個兒撕破臉,可這會子總要做最壞的打算。
以他今時今日的位份,加之大姐姐李紈如今又是王府西席,料想賈家就算再蠢也不敢苛待了。湘雲也無需顧慮,就算不給自己臉麵,賈家也不敢不給兩個侯府臉麵。
唯一讓李惟儉為難的是黛玉。若此番與賈家鬨掰了,今後再不好往來照料,以王夫人那毒婦的性情,說不得就要苛待了黛玉。
不管當初是哄也好,騙也罷,總之李惟儉當初可是將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黛玉身上。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男女之間真真假假又怎能分的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