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心下透亮,這會子卻不敢作保。隻道:“我們奶奶如今隻一門心思奶孩子,餘事是不管的。”
尤二姐歎息一聲,便不再說其他,隻顧著悶頭吃喝。
偏此時秋桐又如往日般盯梢,在院內行走,目光不禁往東廂房裡瞥。待瞥見平兒與桌案上的食盒,頓時氣得怒不可遏。少一時,鳳姐兒自榮慶堂回返,秋桐趕忙攔了鳳姐兒,遙遙往東廂裡一指著:“奶奶的名聲,生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
鳳姐兒卻心下氣惱,麵上卻笑道:“你年輕不知事。她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你去硬碰她,豈不是自尋其死?”
那秋桐是個沒城府的,聞言愈發氣惱,隻叫道:“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日的威風,怎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她這淫婦做一回,她才知道!”
鳳姐兒也不理秋桐,一徑回了房裡。少一時,平兒忐忑不安回返房裡,鳳姐兒頓時冷笑道:“人家養貓拿耗子,我的貓反倒咬雞。”
平兒不敢說話,規規矩矩挨了訓,心下思忖著往後也不敢明目張膽往東廂裡送吃食了。
鳳姐兒也知平兒良善,是個憐貧惜弱的性子,當下也不過多計較,隻道:“偏你要做好人,可知她進園子裡可沒存著什麼好心思!”頓了頓,又道:“罷了,你要做好人就去做,往後總有你吃虧的時候。方才老太太說靜極思動,要過來瞧瞧二姐兒,你去安撫安撫她,免得露了行跡。”
這‘二姐兒’說的是鳳姐兒新生的孩兒,平兒應下,又折返出來去東廂裡勸慰了一番。
尤二姐被那秋桐氣得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偏想想過往,那秋桐又不曾說錯。念及起來,自是追悔莫及。因是平兒勸慰了一番,也不見有用。
到得下晌,賈母來瞧孩兒時見她眼睛紅紅的腫了,問她,又不敢說。
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她便悄悄的告訴賈母、邢夫人等說:“她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
賈母本就不喜尤二姐,聽了便蹙眉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她,她倒這樣爭風吃醋。可見是個賤骨頭!”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
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踐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看她這般,與她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折磨,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
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泣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天見憐,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我這命就不保,何況於他。”
賈璉忙說:“你隻放心,我請明人來醫治於你。”
說罷轉頭即刻請醫生。
賈璉原本點名去請王太醫,誰知這幾日王太醫家中有事,小廝們走去,便請了個姓胡的太醫進來診脈。略略看了,便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
賈璉便納罕說:“已是數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氣。”
胡君榮聽了,複又命老婆子們請出手來,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從帳內伸出手來。胡君榮又診了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由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麵略露一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
賈璉無法,隻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來之前胡君榮可是得了鳳姐兒好處的,作保定不會讓尤二姐生下孩兒來。
五百兩銀子足夠胡君榮往後養老嚼用,偏此時見了尤二姐顏色,心下竟生出幾分不忍來。好半晌回過神來,心下懊悔漸去,想著顏色再好也是旁人,哪裡比得上五百兩銀子要緊?
一時掩了帳子,賈璉就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隻是瘀血凝結。如今隻以下瘀血通經脈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
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
隻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
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麵遣人再去請太醫調治,一麵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卷包逃走。這裡太醫便說:“本來氣血生成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劑,如今大人元氣十分傷其**,一時難保就愈。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閒言閒事不聞,庶可望好。”
說畢而去。急得賈璉查是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了出來,便打了個半死。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隻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又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
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或有病,隻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念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待回返房中,平兒實在忍不住,求告鳳姐兒道:“如今孩兒已沒了,又折損了身子,還求奶奶高抬貴手放了那尤二姐一馬。若果然鬨出人命來,隻怕不好相與。”
鳳姐兒正要駁斥,忽而豐兒喜滋滋入得內中道:“奶奶,三姑娘打發侍書來回話,說是李伯爺隨著聖駕回返,先行打發人往咱們家送了一車皮貨來。”
鳳姐兒本就轉了心思,一顆心倒有大半記掛在李惟儉身上,原先還指望生個男孩兒下來,不想這一胎又是個女孩兒,因是心下不免有些怨氣,此時真個兒是又怨又愛的,待豐兒一走便罵道:“這野牛可算是回來了!”
平兒心下雜亂,麵上卻鼻觀口、口觀心。
鳳姐兒瞥見便罵道:“你裝個佛爺模樣給誰瞧的?我卻不信你心下不念著!”
平兒頓時委屈不已。香山彆院一遭,雖不曾真個兒入巷,內中**滋味卻刻骨銘心。平兒時而便夜裡夢見,待醒過來少不得麵紅耳赤去換了小衣。
鳳姐兒罵過,又聽聞那一車皮貨次一等的都是銀鼠皮,餘下的雪狐、銀狐、藍狐、猞猁、麋子等一應俱全,多半都是李惟儉與護衛等狩獵的,少半則是眼見價錢便宜,在寧安(吉林市)城中采買的。
鳳姐兒到底忍不住,領了平兒去庫房查看,待瞧著各色皮貨無一不是好的,這心下總算熨帖幾分。又聽聞聖駕隻怕要下晌方才回京師,想著李惟儉歸家隻怕是要入夜,說不得明兒才能見到,這心下便不免多了幾分期盼。
待折返回來便與平兒道:“罷了,你要做好人那便去做,我往後不理會她就是了。”
平兒大喜,趕忙往東廂去了。平兒過來瞧她,又勸她道:“好生養病,不要理秋桐那畜生。”
尤二姐拉她哭道:“姐姐,我從到了這裡,多虧姐姐照應。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閒氣。我若逃得出命來,我必答報姐姐的恩德,隻怕我逃不出命來,也隻好等來生罷!”
平兒也不禁滴淚說道:“想來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癡心,從沒瞞她的話。既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她的?誰知生出這些個事來!”
尤二姐忙道:“姐姐這話錯了。若姐姐便不告訴她,她豈有打聽不出來的?不過是姐姐說的在先。況且我也要一心進來,方成個體統,與姐姐何乾!”
平兒又道:“旁的也莫想了,奶奶方才透了話,說是往後再不治你。你可得好生將養了。”
尤二姐哪裡肯信?隻道平兒是哄了她。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待入夜方去安息。
須臾光景,外間吵嚷一片,聽聞李惟儉果然回了府,又打發人來榮府傳話,說今日天色已晚,明兒再來尋老太太請安。
李惟儉隨聖駕回返,連帶榮府上下都喜氣洋洋,蓋因那一車皮貨,稍有體麵的下人隻怕都能分潤一些。
卻說夜裡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
想畢,紮掙起來,打開箱子,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幾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了。當下人不知,鬼不覺。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她不叫人,樂得且自己去梳洗。
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你們就隻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她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彆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
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見尤二姐穿戴得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看了,不禁大哭。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