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風裹著燥熱掠過官道,一行馬隊疾馳而過,濺起地上沙塵。
馬隊領頭的是個麵容俊俏的少年,隻束發未著冠,一襲黑衣便裝,腰間束皮革帶,襯得腰身愈發精瘦,秋水雁翎刀懸於一側,弓囊在鞍,馬匹顛簸,少年卻身形不移。
少年轉頭看了一眼馬隊末尾的青篷馬車,嘴角微抿,心情大好,隨即握緊韁繩,撥轉馬頭,往前方密林奔去。
又行了半刻,空中烏雲密布,雷聲滾動,少年遣一人縱馬來到青蓬馬車前,對車內之人說道,“就要落雨,主子請夏大人前麵林中歇息,等雨停再走。”
夏雲鶴迷迷糊糊捂額坐起,腦中隱隱作痛,她聽見車外的聲音,勉力拂開車簾,向來人道謝,瞧著那人策馬原路返回,她才清醒過來,打量起四周山林,入目皆是蒼茫,裸露的山岩上偶有幾抹綠色,前方是一大片林地,層層疊疊,烏雲壓頂下,林中黑魆魆一片,山岩溝壑聳立在周圍,牢牢圍住他們,又是一個穀中地。
空中一聲驚雷,駭了夏雲鶴一跳,她出聲詢問駕車者,“老鴰林?怎麼走這條道?”
穆修年訝然,回頭看她,笑著道,“夏大人久居鄞郡,竟認識這裡?”
夏雲鶴並未出聲,隻輕蹙眉頭,冷風襲來,她一陣瑟縮,抬手攏緊身上月白色披風,才問道,“不是走鄞遠官道,怎麼拐進死人山?”
鄞郡與遠州之間有兩種走法,一種是走官道,來回一趟需要月餘時間,一種是抄近路,走老鴰林,隻需半月即可,可老鴰林還有另一個名字死人山,此處山險林深,野獸縱橫其間,上一世楚軍一支千人精銳被困死人山月餘,最終全部陣亡,提起這裡,夏雲鶴不免膽寒。
穆修年不知道這些,他認為夏雲鶴足不出戶,並不清楚這些地方,這會兒見她頗為熟稔,更為驚奇,嘖嘖歎道,“夏大人連這個也曉得?”
夏雲鶴緊鎖眉頭,“彆打岔,這裡山險多野道,時有野獸出沒,我們攏共十人,殿下安危你們負責得起?”
穆修年沉默片刻道:“遠州的事緊急,殿下本想與大人您商量,可……可夏大人您暈過去了,這也是沒辦法嘛。既來之則安之,夏大人放心,我們雖然隻有十人,但都是個頂個的高手,不管什麼野獸,想偷襲,隻有死路一條。”
夏雲鶴微微歎氣,放下車簾,縮回馬車中,她靠著錦榻,掩唇咳嗽幾聲,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原來是車內掛了一個煙霞鮫綃裹菖蒲的香囊。
馬車是謝翼準備的,外表與普通馬車無異,內裡卻奢華,織錦軟褥,黃花梨矮幾……恍惚間,關於她與謝翼的市井流言湧上心頭,夏雲鶴眉心突突直跳,她該避嫌的,怎麼一時不察,信了這小子的鬼話!
一聲歎息過後,記憶拉回那日……
她聽完米太守訓話,從漕運倉回來後,遇見漆雕夫人偕一婦人來訪,那婦人是郭坨村的郭嬸子。
郭嬸子告訴夏雲鶴,舊倉城裡的名錄是自己放進去的,查舊倉城整件事,是漆雕夫人與郭嬸子合謀設局,目的為試夏雲鶴心性。郭嬸子還說,她本姓羅,羅輕君是她姐姐,她們都是遠州人士。而要查清鄞郡糧食走私真相,就要先替她姐姐羅輕君正名,替這個已經被抹殺的人尋回姓名。
除此之外,郭嬸子還提到一個人,陳海洲,遠州血羅衣案。
何謂血羅衣,羅家滿門滅口,牽涉之廣,血染羅衣無辜,一姓郡望地,不見罒羅人。
而羅輕君與遠州血羅衣案相關,要查羅輕君,先要到遠州查清其身世。
夏雲鶴本來準備與傅三爺與臻娘一起走官道去遠州,就在這時,謝翼上門辭行,聽到她要去遠州,謝翼又驚又喜,說正好有些事也要去遠州,竭力邀她同行,謝翼嘴甜,哄得眾人都認為此舉可行,夏雲鶴便點了頭,由著謝翼去準備了。
可現在……她有些後悔,謝翼畢竟還是少年人,做事不免冒進……馬車外雷聲陣陣,仿佛一根尖刺紮在夏雲鶴心底。
正恍神間,車外傳來穆修年的聲音。
“夏大人,請下車!”
夏雲鶴一愣,發覺馬車穩穩停住,她攏起衣衫下擺,從車上下來,見眾人穿戴了蓑衣鬥笠,有三人在給馬匹貨物罩上油布。
謝翼等人此番扮作販賣皮毛的客商,罩油布的馬匹馱的貨物正是皮貨,路上走得匆忙,夏雲鶴並不清楚謝翼去遠州做什麼,她在車上暈暈乎乎三天時間,現在行到這裡,她察覺到謝翼有事瞞著她。
梭巡四周一圈,謝翼立在一匹黑馬旁邊,一手扶著腰側雁翎刀,另一隻手正在給黑馬喂野果,夏雲鶴走近後,黑馬打了個響鼻,謝翼歪頭看她,“先生,驪追在同先生打招呼。”
夏雲鶴伸手輕輕拍了拍黑馬的額頭,沉聲道,“殿下為何要去遠州?”
少年人笑起來眉眼彎彎,比在上都時候多了一份沉穩,可還是不夠,他含著笑看向夏雲鶴,問她,“先生有事?”
“殿下若無急事,何必犯險走死人山?”夏雲鶴抬眼看他,“什麼事需要殿下親自去做?”
謝翼將最後一顆野果喂給黑馬後,背過身,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四哥與我打了賭,我得趕著赴約,這場賭局我可不想輸。”
“福王?”
他忽而轉身又笑著說道:“不說這個了,這次著急出來,忘了問先生為何要去遠州呢?”
“有事。”夏雲鶴也笑著應了一句。
兩人都隻笑了笑,並不說話,夏雲鶴忽然想起那些流言,秦王現在大了,總歸是要避嫌,免得遭人口舌。她斟酌問道,“殿下……似乎該娶妻了……”,說完,她頓了頓,補了一句,“就算……殿下並不著急娶妻,也該納妾,嗯,免得,免得府邸太空。嗯。”
說完,她點了一下頭。
空中又是一聲滾雷,天色較之前更暗,雨點從林間空隙砸下來,打得樹葉劈啪作響。
她有些看不清謝翼的神情,聽他輕笑一聲,夏雲鶴舒了一口氣,卻聽謝翼冷漠說道,“倘若孤的母妃還活著,婚事該由她來操心,可惜,她不在了……落雨了,先生回車上吧。”
夏雲鶴一時無言,最終說道,“罷了。此行凶險,殿下小心些罷。”
謝翼忽然道:“若此行順利,回來後,先生可還會記得賓水之誓?那日先生答應過學騎馬的。”
夏雲鶴一愣,而後慨然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