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聽到此,神色微變。
實際上,張安世的話雖是諷刺,卻一下子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百姓困苦嗎?
說困苦是真的困苦,可若說富庶,也是真的富庶。
你若是說困苦,這些人怎麼可以幾百上千兩買一本書?
可怕的是,朝廷這麼多年的賑濟,百姓該苦的還是苦,可富庶的卻更富庶了。
問題的根由在何處?
此時,張安世笑嗬嗬地看著夏原吉道:“我這書……三兩銀子賣出去,你說我牟利,可人家卻願意幾百上千兩銀子購書,你卻說他們苦不堪言。這麼說罷,譬如我張安世,雖也薄有家資,可你讓我花幾百上千兩銀子去買書,做此等冤大頭,我是舍不得做的,這些舍得買書的是什麼人?他們家裡到底藏著多少銀子?”
“國庫如此空虛,朝廷要辦什麼事都辦不成。可百姓又困苦到了什麼地步,我聽說絕大都數百姓,連一日兩餐維持溫飽都難做到,那麼這些購書者又是什麼人,為何有如此大的手筆?”
這連番的詰問,令夏原吉啞口無言。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不是他愚蠢,真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而是他壓根就不敢答。
因為一旦回答出了正確答案,那就真的要動搖國本了。
可偏偏,碰到了張安世這麼個膽大包天的,這家夥最無恥之處就在於,高價賣了書,掙了人家銀子,還跑去罵人是冤大頭。
百官的心在淌血。
沒錯,我就是那個冤大頭。
更可氣的是……你即便恨得他牙癢癢,這書……還得買。畢竟……張安世是外戚,他再缺德,你再恨他,他也沒辦法擋你家子弟的功名之路,同行才是真正的冤家,擋你路的,恰恰是其他的讀書人。
張安世見夏原吉依舊不回答,便更理直氣壯的步步緊逼:“夏公為何不言?”
夏原吉踟躕了好一會兒,才道:“對於讀書人而言,這書還是太貴了。”
他這回答很無力。
張安世笑了:“可他們是自願的,而且買的很開心啊!”
夏原吉:“……”
張安世又道:“不知夏公買了嗎?”
夏原吉支支吾吾地道:“老夫沒買。”
“那你的兒子呢,你的親族呢?”
“老夫不知道。”
“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要治國平天下,要先齊家,家裡發生的事,夏公怎麼能不知道的,夏公回去,一定要好好問問,他們是不是三兩銀子買來的,千萬不要做傻瓜,買了那些該死奸商的書,價格翻十倍百倍。我這人心善,見不得有人有人上這樣的當,可有時好言也難勸該死鬼,卻總有人仗著家裡銀子多……”
“夠了,夠了。”夏原吉臉抽抽,他發現再說下去,這滿天下的讀書人,都要被張安世罵儘了。
他冷著臉道:“承恩伯,這裡是朝堂,不是菜市口,現在我們在議論國家大事。”
張安世便道:“敢問陛下,要議什麼事?”
朱棣麵帶微笑,慈祥地看著張安世:“議的乃是下西洋。”
“下西洋好啊。”張安世立即道:“這下西洋,涉及千秋功業,關係我大明萬千人的福祉,我大明要遠邁大唐,非下西洋不可。”
朱棣心裡舒服了,說實話,他這下西洋的國策,幾乎是滿朝反對,彆說讀書人,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也對此頗有微詞。
至於那些勳臣,雖是不反對,可是支持者卻不多,畢竟人家是武臣,陸地上的那種,和海上的不太兼容,你要人家擠出操練軍馬的錢糧去造船下海,人家不反對就不錯了。
隻有張安世,居然極力支持,還是這樣堂而皇之的支持,這讓朱棣大喜。
朱棣便道:“是嗎?千秋功業,萬千人福祉……嗯……你說來聽聽。”
張安世道:“臣聽聞,天下之大,豈止區區一個西洋,這汪洋大海之外,我大明對此竟是一無所知,可平日裡,還有人口稱什麼家國天下,天下何其大也,若是大明對域外毫無知覺,豈不可笑嗎?”
“再者,就說這倭寇吧,倭寇就是自汪洋大海中來的,若是大明沒有往東洋的船隊,那倭國如何會協助我大明打擊倭寇?倭寇表麵上隻是一群蟊賊,可我大明沿岸萬裡,他們自海上來,隨時襲擊我大明防備薄弱之處,殺戮百姓,奸淫擄掠,今日我大明國力強盛,尚且有如此巨大的危害,且來的隻是區區一些倭寇的蟊賊,那麼他日若是還有比倭寇更強大的海賊呢?”
頓了頓,張安世繼續道:“所以臣以為,國家想要長治久安,就要有聖明的人提前預知到未來的禍患,這便是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說法。”
“倒是有一些人,口裡說著心係天下,卻對於未來的禍患一無所知,從不為天下的子民的將來考量,成日計較的,卻永遠都是他一畝三分地中的事。”
“陛下,臣以為,這樣的人,做一個縣令,或者做一個地方上的保長,或許能力足夠,可若讓他們身居大臣高位,掌握大明的國策,臣以為……這遠遠不足。我一向聽說,曆朝曆代開創盛世的君臣,往往都是深謀遠慮、高瞻遠矚之人,往往快人一步,料常人所未預料之事,豈是區區一個賬房,一個隻曉得作文章說的人可以擔任的?”
夏原吉聽罷,臉色鐵青,他冷哼一聲,不過卻沒說什麼,因為他現在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張安世這樣的人,不可控,他沒有把握自己在反唇相譏之後,這家夥又說出什麼話來。
索性,他什麼也沒說,退回班中去,隻是即將入班的時候,他的眼睛下意識地狠狠瞪了不遠處的國子監祭酒胡儼一眼。
胡儼其實早就有預感,下意識的身子一縮,想藏匿到前頭的人身後,不過不可避免的,還是被夏原吉的眼睛掃過。
頓時之間,胡儼開始麵色潮紅,呼吸急促。
可隨即心裡又釋然了,管彆人怎麼想呢,老夫堂堂正正,不畏人言。
朱棣自是龍顏大喜,隻看了眾人一眼,當下道:“朕與卿等,難以商議出結果,卿等退下。”
既然已指望不上這些人,那麼索性直接繞開他們,將這下西洋的事,完全交宮中自己來乾,反正朕有錢。
百官心情複雜,一方麵,他們是不希望動用國庫的,可是不動用國庫,皇帝卻要堅持己見,拿內帑銀來支持下西洋,也不免讓他們心裡不舒服,有這個錢糧,不如免賦呢。
朱棣留下了張安世,鄧健見張安世沒走,便也大膽地留了下來。
朱棣朝亦失哈道:“去將鄭和叫來。”
亦失哈點頭,匆忙去了。
隨即朱棣喜道:“張卿給朕幫了大忙,你這小子,實在讓人刮目相看,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這可真不是小數目,有這樣多的銀子,朕這內帑,就足以供應下西洋的所需了。”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臣這兒,能不能也分一杯羹?就請陛下,恩準臣供應三十艘船,隨鄭和公公一道下西洋。”
供應三十艘船?
此番下西洋,大抵艦船三百艘,當然,號稱是千艘,而張安世請求供應三十艘,這就等於是願意資助其中一成的人員、費用、寶貨開支。
若是換做其他的事,朱棣難免會想,這小子插手的事太多了。
可偏偏這是最耗費銀子,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下西洋,在朱棣心中,顯然是張安世希望緩解他的壓力,為他分憂。
朱棣喜道:“如此甚好,安世啊,你這可是鼎力相助。”
張安世道:“這不算什麼,能為陛下分憂,我張安世喜不自勝,陛下,咱們是一家人啊。”
朱棣大笑:“對,對,一家人,一家人。”
若說這個世上有意念植入概念的話,那麼張安世的這番話,就是最經典的意念植入。
朱棣感慨道:“安世不但解決了內帑的問題,還要認領三十艘海船,所謂肱骨之臣,怕也隻有如此。你來說說,怎麼掙來了這麼多的銀子?”
張安世便是把大致的情況說了。
朱棣聽罷,臉色鐵青,眼中露出嘲諷之色,冷哼道:“什麼詩書傳家,不過是一群劣紳而已。為了功名,不擇手段!這些人到底藏著多少財富,他們一個個哭窮,倒像我大明虧欠了他們似的,朕今日,倒真有幾分太祖高皇帝的感受了。”
隨即朱棣又道:“那邸報,竟也能賣這樣多?”
張安世道:“邸報的價格,已經不低了,隻是對讀書人們而言,沒花幾個錢而已。天下讀書的人多,這東西既可了解天下事,又可及時掌握訊息,同時還涉及到了策論,花這點錢對他們值得。”
“而且臣打算每月印三刊,風雨無阻,陛下放心,臣所有印製的邸報,自然先經通政司核驗,確保不會出現差錯。”
“且這樣也好,以後陛下但凡有旨意,也可通過邸報迅速傳達天下。若是像以往那樣,過了幾道手,可能旨意和詔書反而就變味了。”
朱棣很是認同地點頭道:“這倒是至關重要的事,這件事不能假手於人,通政司和安世要親自把關,切不可出什麼紕漏。”
正說著,一個宦官卻已到了。
鄭和沒有想象中的風流倜儻,他膚色黝黑,倒像個莊稼漢,不過人很精神,個子並不高,眼神和其他宦官不一樣,很有神采。
朱棣便隨和地笑著道:“三保,來見一見張安世。”
鄭和聽罷,忙朝張安世行禮:“久仰大名。”
鄭和是個溫和的人。
當然,能指揮艦隊的人,他不溫和也得溫和,畢竟人在汪洋大海上,每日飽受孤獨的摧殘,但凡你脾氣暴躁一些,都無法堅持下去。
張安世細細打量著鄭和,也忙回了個禮:“見過鄭公公。”
鄭和倒沒想到張安世會回禮,畢竟他終究隻是宦官的身份,而張安世乃是國戚。
朱棣又笑道:“三保出海,很有見識,此番他隻能在京城留駐一個月,一個月後便又要出海了,實在不容易。”
鄭和道:“陛下謬讚,奴婢慚愧的很。”
張安世笑道:“那我在這些時日,得抓緊時間向鄭公公請教才是。”
朱棣隨即向鄭和道:“安世有意資助三十艘艦船,隨三寶一道出海,怎樣,無礙吧。”
鄭和側目看了張安世一眼,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傳聞中的少年有些不簡單,口裡道:“再好不過。”
朱棣大喜:”甚好,甚好。”
他頓了頓,目光卻落在了張安世身後的鄧健身上:“此人是誰?”
鄧健忙上前:“奴婢鄧健。”
朱棣皺眉凝視,似乎有些想不起來。
張安世道:“陛下,這是東宮的鄧健,陛下難道忘了嗎?鄧公公也時常入宮的。”
朱棣這才想起,其實身為九五之尊,身邊的各種太監多不勝數,可能他會對某個格外的麵熟,可要讓朱棣花心思記住對方的來曆,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聽了張安世的介紹,鄧健心花怒放,承恩伯真是有良心的人啊,他對咱太好了,現在陛下正在興頭上,自己又露了一次臉,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朱棣便朝鄧健點點頭道:“朕……記得……你倒是個勤勉的人。”
鄧健眼淚都要出來了,帶著幾分激動,忙叩首:“奴婢慚愧。”
張安世在旁笑著道:“陛下,這鄧公公平日裡都在和臣念叨,說他這輩子最欽佩的人就是鄭公公,說鄭公公當初在北平,跟著陛下靖難,還立下了不少的戰功,此後又率船隊出海,實乃太監們的楷模。”
朱棣高興地大笑道:“三保才華出眾,確實不是一般宦官可比。”
鄧健心裡美滋滋的,承恩伯這又是給他美言了。
張安世道:“他還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拜鄭公公做乾爹,有一次他還哭了,他說他自閹了身子,自此便是宮裡人了,可是他一輩子無依無靠,孑身一人在這宮中,真是淒涼得有話也無人說去。”
“……”
殿中沉默了。
鄧健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承恩伯啊承恩伯,您真是為了咱操碎了心哪,咱真沒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