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這時才稍稍開始有些後悔。
因為朱棣這一次的態度和從前很不一樣。
朱高煦這個渾人,似乎第一次才感受到什麼叫做恐懼。
此時,他聲淚俱下地道:“兒臣……兒臣再不敢了。”
朱棣聽罷,禁不住想要笑。
再不敢了?
“這些年來,你做了多少錯事?朕一味的寬大,便是因為朕覺得你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可現在,你犯下如此的彌天大錯,卻還想著……有下次嗎?”
朱棣說罷,深吸一口氣,他閉上眼,突然一字一句地道:“亦失哈……”
“奴婢在。”亦失哈躬身。
“皇孫朱瞻壑,年尚幼衝,尚在繈褓之中,朕甚愛之,冊封他為樂安郡王,賞宅邸,賜田地。”
亦失哈錯愕地看一眼朱棣,隨即忙垂頭,道:“奴婢遵旨。”
漢王朱高煦有點懵了。
方才父皇不是還在怪罪他的嗎?
怎麼轉過頭,居然加封他的兒子?
雖說他的兒子乃是王世子,可隻在繈褓之中,便冊封郡王,這倒是破天荒的事。
莫非……父皇原諒他了?
他眼中頓時便浮出了喜意,連忙道:“兒臣,叩謝父皇,父皇……恩澤,兒臣永世難忘,兒臣……以後一定……”
朱棣麵上卻是陰晴不定,顯得極為可怕。
張安世看了,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這個自己姐夫的兄弟。
姚廣孝心裡歎口氣,低低地念道:“阿彌陀佛。”
連徐輝祖都覺得實在有點不忍去聽這混賬話,彆過頭去,心裡隻是唏噓。
而朱棣則在此時道:“至於朱高煦,奪了他的爵,廢為庶人……紀綱……拿下,照擅自調兵,圖謀不軌的罪來辦吧。”
紀綱震驚,他的臉色極複雜,他和漢王早在靖難的時候就有瓜葛,此後雖表麵上他從不牽涉儲位之爭,可有些事,他牽涉太深了。
他萬萬沒想到,陛下今日如此不留情麵,此時他……
他深吸一口氣,卻一個字也不敢亂說,隻是道:“卑下遵旨!”
朱高煦猛地張大了眼睛,整個人大驚失色。
前腳封了他的兒子,轉過頭奪他的爵,要讓他下詔獄?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朱棣,原以為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將他趕回藩鎮去,可哪裡曉得,竟是如此。
於是他朝朱棣道:“父皇,我何罪?”
朱棣冷冷看他道:“朕已明示了伱的罪行。難道還要朕一條條的給你數嗎?你捫心自問,你乾的那些好事,數得過來嗎?”
朱高煦眼裡既有不甘,又有憤怒,更有說不出來的委屈,眼看著禁衛要來拿他,他咬牙道:“父皇,當初靖難之時……你誆騙兒臣,兒臣也是你的骨肉,父皇這樣對待我,我心中不忿,難道也錯了嗎?”
“父皇設身處地,想一想倘在北平時,父皇受那建文的委屈,不也比兒臣更加罪孽深重嗎?”
朱棣聽罷,笑得更冷。
他眯著眼,眼裡閃爍著鋒芒:“朕可以,你不可以。”
“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何況兒臣未反,今日如此待兒臣,兒臣……不服。”朱高煦道:“父皇寧願幫著外人,也要教兒臣受這天下的委屈,好,好,你真是兒臣的好父皇。”
漢王朱高煦不斷地質問,朱棣的心中便更怒,甚至此時心如刀割。
不管如何,這是他的兒子。
可這樣的蠢兒子,朱棣已經意識到,繼續縱容下去,那麼往後遲早要骨肉相殘。
今日若是不狠心處置,他日隻會有無窮的禍端。
他深吸一口氣後,厲聲大喝:“押下去!”
朱高煦依舊不甘心,口裡道:“父皇,父皇……你如此不念父子之情嗎?”
幾個禁衛已到了跟前,拖拽著朱高煦,朱高煦氣力大,拚命掙紮,禁衛們又不敢上蠻力,以至這朱高煦僵持在殿中。
朱高煦瞪大著眼睛看著朱棣,大笑著道:“哈哈哈……哈哈哈……狡兔死,走狗烹,我今日總算知道父皇的心思了。原來從一開始,兒臣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好,很好,今日算是遂了父皇的心願,也罷,兒臣沒有好說的,兒臣就當沒有這個父親,而父皇便當沒有我這個兒子,父皇不必再假惺惺了。”
他說不必再假惺惺,是因為朱棣此刻眼眶通紅,顯然也是被朱高煦的話刺痛了。
朱棣道:“拿下去!”
朱高煦口裡大呼:“何須押下,不如現在便誅了兒臣,父皇可以殺侄,今日殺一個兒子,又算得了什麼?反正兒臣已經無用了!”
朱棣側過臉,不經意之間,老淚縱橫。
他似已生出了殺意,可內心依舊還在糾結。
這個蠢兒子,分明有許多的好出路,無論他想要什麼,除了皇位,他這個父皇都會肯給。
還有他的皇兄,也還算仁善,足以他這一輩子都逍遙自在了,即便犯了一些小錯,也不會有人苛責他。
可偏偏……所有的人生選擇裡,他永遠選的是那個最壞的選項。
就好比一個人想得一百分很難,可某種意義來說,一個人想要在試卷裡得一個大零蛋,其實也是不容易的。畢竟在做選擇判斷題的時候,你瞎幾把的亂打勾勾叉叉,也不至這個結果。
而朱高煦神奇之處就在於,他就是這麼一個天縱奇才。
雖已被拖拽下殿,朱高煦依舊罵聲不絕:“有本事誅我一家,兒臣不活啦,父皇何必如此偽善……”
他滔滔不絕地破口大罵,讓朱棣沉默不語。
其餘之人,也都無言。
隻有紀綱,在朱棣的情緒似乎稍稍緩解之後,低聲道:“陛下……”
他似乎在等朱棣的指令。
下了詔獄之後,是否當真以圖謀不軌論處,畢竟……錦衣衛總要羅織罪名,而一旦真到了圖謀不軌四字的時候,到時……許多事就無法回頭了。
朱棣深深地看了紀綱一眼,突然道:“朕聽聞,你與漢王,相交莫逆。”
此言一出,紀綱如遭雷擊,他一直刻意的和漢王朱高煦保持較為疏遠的關係,為的就是防範陛下的猜忌。
可哪裡知道,這些陛下竟也一清二楚。
於是他連忙拜下,叩首道:“漢王殿下乃陛下的兒子,卑下為臣,自當以誠待漢王。”
這句話回答得很漂亮,這等於是一次關係的撇清。
不是他和漢王的關係好,而是因為漢王是陛下的兒子,那麼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對他有所關照,也是情有可原的。
朱棣隻是淡淡地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些話,還要朕說幾遍呢?”
紀綱似乎明白了,便叩首道:“卑下遵旨。”
朱棣背著手,擦拭了淚,依舊淡淡地道:“裁撤漢王的護衛吧,漢王妃韋氏,過幾日抱朕的孫兒朱瞻壑入宮給朕見一見,朕許多日子不曾見這孩子了。”
他揮揮手,一副疲倦又無力的樣子,接著苦笑道:“都退下吧。”
於是眾人行了禮,紛紛告退。
張安世是第一個開溜的人,畢竟這個時候,任何人都能想象,朱棣此時的情緒不對。
等出了殿,他長長地鬆了口氣,不由感慨道:“沒想到漢王殿下是這樣的人。”
姚廣孝覺得自己遭受了精神攻擊,腳步加快,此時隻想離張安世遠一些。
這家夥坑了人家,還反過來裝純,真是臉都不要啊。
張安世又道:“真是沒想到,來襲擊的天策衛居然是漢王下令的,太可怕了。”
徐輝祖背著手,微笑道:“所以你行事,更要謹慎,謹言慎行四字,彆看隻是輕飄飄的,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多少人經曆了血淚之後才總結而出的。少年人……不可鋒芒過盛,如若不然,必遭人嫉恨。”
說著,他歎口氣,臉上帶著幾分鬱鬱。
他是不喜漢王,可畢竟是自己的外甥啊!
當然,他明白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漢王的性情如此,若是繼續驕縱下去,就真可能要到兄弟相殘的地步了。
張安世道:“小侄謹遵世叔教誨,世叔這番話,深得我心,世叔這樣的家教,我想徐欽他們,一定都很乖巧懂事吧。”
聽了張安世的話,徐輝祖大為欣慰,這話是說到了他心坎裡去了,相比於朱棣的家教,他覺得自己比朱老四強得多。
於是他微笑著捋須道:“人啊,活在一世,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有再多的富貴,又如何呢?功名利祿,終究到了最後,不過是一場空而已。這些話,你這樣的年紀,可能無法理解。可若是到了老夫這個年紀,便曉得,這絕非虛言。”
“將來你便知道,人最終最值得欣慰的,還是能教育好的自己的子女。所謂言傳身教,唯有如此。即便有一日,真到了要撒手人寰的時候,才不會覺得遺憾。”
張安世樂嗬嗬地道:“對對對,世叔說的太對了,我姐夫也經常這樣說,他也是這樣教導我的。”
徐輝祖點點頭道:“太子是個明事理的人啊。”
這一番話,拉近了徐輝祖與張安世的感情,至少徐輝祖覺得張安世很對自己的胃口。
於是他便道:“所以男兒最緊要的是成家立業,此後多生子女,對子女們嚴加管束,教他們溫良恭儉讓之道,如此,才不枉此生。”
張安世道:“聽了世叔的話,我這才醍醐灌頂。世叔說的太對了。”
徐輝祖紅光滿麵:“老夫最得意的,就是家中子女還算乖巧,平日裡恭順……”
此時,兩個已出了午門。
隻是剛出來,卻見一人急急忙忙地上前,奔著徐輝祖來,邊慌張地道:“老爺,老爺,不好啦,不好啦。”
徐輝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隻見這人道:“老爺,家裡出事了。小的四處尋老爺,得知老爺在宮裡,一直在此等候。老爺……家裡的姑娘和少爺……他們披掛,帶著家中的家將,騎馬去棲霞了,說要去棲霞助戰。少爺還取了老爺的那柄長刀去,姑娘……姑娘她……”
徐輝祖頓時覺得一陣眩暈,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人焦急追問:“老爺,該怎麼辦呀,棲霞那邊,也不知是什麼情況……”
“老夫知道了。”徐輝祖努力地穩住心神道。
“老爺……夫人還千叮萬囑,教姑娘和少爺要小心,打不贏就跑,抓落單的打。”
徐輝祖臉抽了抽:“嗯,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這老仆卻是哭喪著臉道:“可小的還是覺得不放心,家裡的家將都曉得起哄,夫人竟也不去規勸,少爺他更是得意洋洋,還有姑娘他……”
徐輝祖的臉再也忍不住地拉了下來,罵道:“你走開!”
老仆……
張安世在一旁,一聲不吭,低著頭,尷尬地看著自己鞋尖。
徐輝祖咳嗽一聲,看向張安世道:“這個……賢侄……”
“嗯,世叔還有何吩咐?”
徐輝祖道:“老夫還需去五軍都督府當值,你……回棲霞,尋一尋他們,不要教他們惹出事端。”
張安世自是拍著胸脯道:“放心好了,世叔儘管忙自己的公務去,其他的事交給小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