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惡狠狠地盯著解縉。
解縉心裡惶恐,於是忙是拜在地上,誠惶誠恐地道:“陛下,外間流言蜚語,本就大多不能儘信,有人胡言亂語,可能是有的,可陛下何須在意?此魑魅魍魎也!”
朱棣卻是冷颼颼地看著解縉。
突然道:“是嗎?”
解縉隻覺得恐懼極了,伴君如伴虎,從當初陛下引他為心腹,再到太子對他的疏遠,陛下的喜怒不定,讓他覺得應付起來有些吃力。
最重要的是,解縉不知道,陛下到底知道一些什麼,是不是錦衣衛……還是什麼人,當著陛下的麵說了什麼。
在這種信息不對稱之下,是很容易做出錯誤判斷的,而一旦做出錯誤的判斷,就會讓他自己陷入極為危險的境地。
此時,朱棣道:“造謠生非……這樣的人該如何處置?”
解縉道:“當誅!”
朱棣道:“這是你說的。”
接著,朱棣看向張安世道:“今日邸報,要記上。”
張安世:“……”
原來以為,朱棣掌握了什麼真正的動向。
卻是朱棣早就預判了百官的預判,這件事肯定鬨的沸沸騰騰,想來一定會有許多人私下裡說著許多的怪話。
可朱棣的‘仁君’,是將來的‘文皇帝’,那麼一定是宅心仁厚,不忍殺戮大臣的。
既然朱棣寬仁,可又要殺人該怎麼辦?
自然是嚇唬一下解縉,解縉乃士林領袖,在讀書人中有極好的口碑。
最重要的是,他負責編修《文獻大成》,之所以這種修書的工作被人視為榮耀,不隻是它能帶來巨大的聲望。
除了聲望,還有巨大的利益。
沒錯,巨大的利益!
因為想要讓自己的書,或者自己祖先所寫的書入選《文獻大成》,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所以某種程度,《文獻大成》的總編纂,本質上相當於評委會的主任。
若是書能被《文獻大成》收錄,自然要對這位總編纂感激涕零,四處吹噓他乃天下第一才子,若不是才子,怎麼會慧眼如炬呢?
現在朱棣一嚇唬,解縉恐懼極了,這是他親口說造謠生非者當誅的。
那麼就見諸邸報,少不得提及一下,張安世連標題都想好了:‘文淵閣大學士解縉上言,大臣、生員妄議國政者,當誅殺。’。
解縉這時才心裡驚呼上當,可此時……除了無奈苦笑,也不敢再說什麼。
朱棣落座,歎了口氣道:“這個時候,京城一定要穩住,自己若是都亂了陣腳,豈不讓那安南人有機可乘?”
說著,他的目光落在一個人的身上:“丘卿家……”
“臣在。”丘福連忙出班。
朱棣淡淡道:“倘若朱高煦人等有失,朕……欲親征,五軍都督府,也要提早做一些準備。”
不等朱高熾說一聲父皇不可輕動。
丘福已是主動請纓:“臣願為陛下先鋒。”
這些日子,他是沒有睡過一天的安生覺,他那傻兒子,總是在作死的邊緣徘徊。
丘福真的累了,心很累。
朱棣頷首道:“此事……再議,先等消息吧。”
丘福默默歎了口氣,就道:“臣隻怕……已是凶多吉少,安南人狡詐,誘敵深入,偏偏……哎……”
兵家而言,這是死地,朱棣靖難的時候,遇到過許多險象環生的情況,卻也絕對乾不出一頭紮進對方布下的口袋裡的這種事。
他隻能歎息,對丘福道:“倘使真有這個萬一,丘卿家節哀吧。”
丘福卻道:“陛下……”
他本想說節哀,但又覺得晦氣,於是耷拉著腦袋不言。
朱棣道:“朕欲親征,諸卿怎麼看待?”
解縉不言。
倒是胡廣和楊榮二人皺眉,他們想說點什麼。
戰爭對於他們而言,並非是好事,數十萬人馬啊,這麼多的青壯,拋棄生產,國家的錢糧像流水一樣的流出去。
而且幾乎每一次戰爭,都會引發地方上的人力緊缺,因為壯丁們都被征發去運輸糧食,甚至作為輔兵作戰了。
佃農不足,士紳們的土地要耕種,往往需要讓出更大的利。
這就引發了天下州縣,幾乎是普遍的反對對外用兵的思潮。
甚至還衍生出了一個反對戰爭的理論基礎。
現在陛下又要加碼,楊榮和胡廣擔心的是,隻怕下頭又要鬨起來。戰事若是拖個幾年,可能就成了楊廣征高句麗一樣的悲劇了。
此時,倒是有人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眾人朝這人看去。
又是兵部右侍郎陳繼。
陳繼剛剛接任右侍郎不久,此時正是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候。
他朝朱棣行了個禮,便繼續道:“陛下,不能再打了,安南遠在天邊,且有崇山峻嶺為屏障,朝廷已征發了如此多的軍馬,幾乎讓國庫空空如也。”
“即便陛下,內帑也支出極多,大量的百姓……隨軍出發,他們的父母妻兒倚門相盼,大量的土地荒蕪,來年的歲入,隻怕又要減少,將來國庫歲入不足,又難免要將稅賦加諸小民,此等徒勞無功之事……若是繼續下去,臣……恐……百姓怨聲載道啊。”
朱棣冷冷地看陳繼。
陳繼卻是語重心長地接著道:“那胡氏,固然是狼子野心,可畢竟是他國之事,與大明何乾?他篡他的位,隻要肯臣服大明,亦無不可。可安南雖弱,卻也有數十萬人馬,占儘天時地利,有山巒為屏,瘴氣為戈,我大明勞師遠征,軍民疲憊,至白鶴江時,已是強弩之末,如何得勝?”
“臣在兵部,與兵部上下分析了安南的情勢,竊以為……此戰……即便是勝,也是慘勝,與其征伐無度,不如朝廷減輕百姓們的稅賦,休養生息,此為上計。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所謂伐謀,即為不戰,所謂乏交,此乃曉以厲害,使其臣服。至於伐兵和攻城本為下策,安南國南北也有千裡之地,有城百座,軍民與我大明離心離德,想要製勝,便是再加二十萬兵馬,也需三五年,才堪堪能定這安南。”
“可朝廷付出這麼多的錢糧,死傷這麼多的將士,荒廢這麼多的田地,所換來的是什麼呢?請陛下三思。”
他說的有理有據,倒是讓人無詞。
解縉深深地看了一眼這陳繼,不禁為之欣賞。
朱棣已是怒從心起,正待說點什麼。
此時,卻有通政司的宦官來,拜下道:“陛下,有兩封安南的奏報。”
朱棣一聽安南,眉頭微微皺起,隻道:“取來。”
宦官連忙將奏疏進上。
朱棣打開第一本奏疏,心有些微微顫抖,或許……這個時候該有噩耗了吧。
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被圍困的朱高煦軍馬,也應該……
丘福和解縉人等,也預料到了這個情況,一個個大氣不敢出,個個垂頭不語。
朱棣打開了奏疏:“罪臣朱高煦奏曰……”
這個字樣……讓朱棣為之一愣。
朱高煦沒死?
他連忙繼續細細看下去。
“罪臣與朱勇、張軏、丘福、顧興祖等,率四衛一營人馬,直襲安南,連日苦戰,至六月十三,大破胡氏軍馬,斬兩萬三千人,俘獲無數,六月十六,臣攻升龍,激戰從拂曉至正午,破城,誅三千七百四十人,俘胡氏全族老幼,安南遂定……”
朱棣直接看的目瞪口呆。
一支孤軍,直接殺入腹地,四麵楚歌,而且進展極快,轉戰四方,先破對方大軍,隨即又徹夜不停的攻城……這安南王都……就這麼拿下了。
後頭……又有接下來的軍事計劃,當然,他這奏疏送出的時候,隻怕他們已經出兵,開始橫掃安南中南部了。
朱棣忍不住道:“好,好……”
他一說好,丘福就覺得要糟了。
熟悉的人都知道,陛下的性子,是高興的時候罵娘,不高興的時候陰陽怪氣的叫好的。
他那兒………怕是沒了吧。
解縉人等,瑟瑟發抖,隻覺得接下來,該是雷霆之怒,隻是今日不知誰要倒黴。
朱棣卻是眉一揚:“入他娘的,真是好樣的,如此神速,朕都不如,這難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冒險歸冒險,可是戰果豐碩啊!”
此時,所有人都不免狐疑起來。
朱棣卻是將奏疏放下,輕描淡寫地道:“安南已攻破了!不需三年五年,也不需數十萬人馬,更不需勞師動眾,朕的兒子朱高煦,與朱勇人等,不過月餘功夫,大破安南,亂臣胡氏,不日押解京城治罪,其餘餘孽,也已一網打儘!”
“……”
話語落下,殿中落針可聞。
隨即,朱棣臉色一冷,看向了此前的陳繼:“陳卿家說的也不無道理,隻是……彆人可以給朕算這一筆賬,唯獨陳卿家不可。”
陳繼還一臉錯愕,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朱棣隨即怒道:“因為你是兵部右侍郎,兵部右侍郎,不好生管理馬政,卻成日妄言所謂仁義,成日拿著算盤珠子和朕來算這些賬!朕來問你,此番出征,需要多少錢糧,征發了這麼多人馬?安南國若是能拿下,我大明又有多少收益?現在朝廷下西洋,缺乏的正是西洋上的良港,這安南……可給下西洋的艦船,提供多少良港?”
“伱所計的,不過是眼下之事,朕所言的……乃是千秋之事。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免稅賦,與民休息,那麼朕來問你,若無征伐,百姓真的可以得到休息嗎?免去的稅賦……百姓又能獲利幾何?天下的事,若都能教你這樣的人算明白,那麼……還需要這麼多將士做什麼,又要朕何用?不如就讓你一個人把帳算清楚,便可太平無事了。”
陳繼忙拜倒道:“臣……臣……”
他有些心痛。
好端端的,怎麼這安南就被攻破了呢!
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於是陳繼道:“陛下,這奏疏……是否……”
他這話,可是說是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是啊……這裡頭實在太詭異了,不會是虛報吧?
朱棣頓時冷哼一聲,卻是撿起了第二份奏疏,低頭一看,口裡則道:“你的意思是朱高煦騙朕?”
“臣……臣不敢。”
朱棣冷然道:“那麼……朱能也會欺君罔上嗎?這一封,乃是朱能彈劾朱高煦人等的奏疏,說他們占了安南,斷絕中軍南下的要道,不奉征夷大將軍之命……”
陳繼臉色一變,這又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不過他很清楚,這是很常見的前方將士們爭功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