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空空的小和尚若有所思。
他沉吟片刻,道:“師傅,寺裡的銀子不是夠了嗎?為何還要化緣?”
姚廣孝看著空空,恨鐵不成鋼地道:“化緣乃是僧人的職責,就好像官兵需要去抓賊一樣。難道就因為有了些許銀子,就放棄自己的職責嗎?”
“若是如此,就等於是官兵刀槍入庫,這是要遭大禍的。”
空空聽罷,似乎有所開悟。
於是他道:“師傅打算去哪裡化緣?”
姚廣孝卻道:“你若是為師,會去哪裡?”
空空舉目看去:“誰銀子多,便去哪一家,小僧聽聞這裡……有一大戶……”
姚廣孝微笑道:“沒想到……這些是連你也知道,可見這大戶……當真名頭不小。”
空空道:“寺裡的僧人都在議論他,說他富可敵國,當初還給了寺裡不少香油錢呢。”
姚廣孝歎了口氣,道:“哎……走吧。”
“師傅,去哪裡?”
“去討齋飯。”姚廣孝道:“你看那一家如何?”
他指著遠處集市的……一個小店。
空空大惑不解:“師傅不往大戶那裡去?”
姚廣孝道:“我佛慈悲,化緣就是結善緣,最重要的是一個緣字。”
空空摸了自己的光腦殼,還是想不明白。
姚廣孝道:“哎,伱這樣愚鈍,不知將來如何能傳承貧僧的衣缽。你瞧,若是我們直奔大戶人家,人家會怎樣看待我們?這不當我們是叫花子了嗎?我們是僧人,不是叫花子。”
空空似懂非懂。
姚廣孝又道:“可若是我們先從這裡尋常百姓這兒討飯,不,從這兒開始化緣,既見你我誠心,何況這緣分二字,妙不可言。這些事,遲早是要傳到大戶人家的耳朵裡的,這大戶人家……能坐視不理嗎?”
空空終於恍然大悟:“小僧懂了,化緣的精髓在於緣分,不能我們去找他,得他來找我們。”
姚廣孝又露出了微笑:“阿彌陀佛,你開悟了。”
接著,姚廣孝便領著空空到了那小店。
姚廣孝不吭聲,隻給空空一個眼色。
空空便上前去化緣。
店裡的人不喜,道:“你這和尚,晦氣,晦氣,”
空空臉一紅,想走,便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姚廣孝,姚廣孝對他麵露微笑,鼓勵他。
空空隻好繼續上前。
那店家受不了了,取了幾文錢,丟到空空的木缽裡,厭煩地道:“快走,快走。”
空空紅著臉道:“多謝施主,施主平安喜樂。”
那店家一副甚是不悅的樣子。
姚廣孝這時站出來,道:“施主財運亨通。”
店家這才臉色稍稍緩和,喜道:“承你吉言。”
姚廣孝開始帶著這空空走街串戶。
這木缽裡的銅錢便已滿了。
“師傅,那大戶怎麼還沒來結善緣?”
姚廣孝臉一黑:“此人黑了心,要錢不要臉。”
空空:“……”
緩了緩,姚廣孝又恢複平靜:“阿彌陀佛,戒嗔,戒嗔。為師帶你出來,也並非隻是要銀子,隻是教你出來曆練而已,見識見識民間疾苦,走吧,這棲霞也沒什麼意思,我們到遠處去。”
當下,又坐船,領著空空至鎮江。
鎮江這兒,倒也還算繁華,畢竟是連接南北的通衢之地,隻是在此時……赤足和衣衫襤褸者卻是烏泱泱的不少。
空空露出了幾許憐憫之色,歎息道:“這麼多百姓沒有生計嗎?”
姚廣孝臉色平靜:“今年怕是又是沒有好收成,許多百姓,要難以為繼了。”
說罷,領著空空往一處莊子去。
那莊子口,似乎有許多人。
卻見一個頭戴綸巾的管家模樣人,領著幾個家丁,教人挑了米來。
隨即便有烏泱泱的百姓圍了上去。
姚廣孝混雜在人群之中,見百姓拿著竹筐來取米。
又當麵與那管家簽字畫押著什麼。
空空大惑不解:“這是做什麼?”
姚廣孝微笑道:“這你也不知?今年收成不好,許多人要活不下去了,所以來借米。”
“借米?”空空眼底露出了疑惑之色。
姚廣孝深諳內情,笑著道:“想不到吧,這天下還有萬萬人吃不飽呢,若是不告貸,就熬不過年關。你瞧,他們借五升米,簽的契書卻是借八升。”
“借五升,還八升?”空空驚歎道:“這豈不是一本萬利?”
姚廣孝又道:“這隻是出,等還的時候,還有利息呢!隻怕至少也要還十升,亦或十二升。”
空空再次驚歎道:“以一取二,豈不是暴利?”
“誰說債主盼著這些人還?”姚廣孝奇怪地眼神看著空空。
空空再次不解地道:“難道債主也要結善緣?借了出去,不就是指望他們歸還嗎?”
姚廣孝道:“借五鬥,隻能得十鬥,雖是暴利,可若隻圖這一點利,又如何能滿足人的貪心呢?真正心狠的,隻巴不得這些人還不上米,到時候……將這些人的家裡最後一點薄田也收走。”
“就算這些人的家裡沒有田,總還會有一些家當,沒有家當,也總還有子女,沒有子女,難道連妻子也沒有嗎?若是連妻子都沒有,這樣的人也借不來米。”
空空駭然:“國朝應當以禮法來治天下,這些人如此不修德,國家的綱紀何存?”
姚廣孝笑了:“禮法?你猜這管家背後的人是誰?”
空空語塞。
姚廣孝道:“當初跟在你身邊的那些儒生……才是這管家背後的人。”
“這如何可能!”空空矢口否認道:“他們雖然未必都有大能,可他們的德行……小僧卻是知道的。”
姚廣孝道:“什麼是德行呢?”
空空:“……”
姚廣孝道:“有朋自遠方來德行,與朋友交往誠懇是德行,忠心君主也是德行,孝順自己的爹娘當然也是德行。可是……為何沒有人說,占據大量的土地是失德?是否有人說,蓄養大量的仆從,並且嚴厲的對待他們是失德?亦或者……族裡有女子犯了禁忌,將她們浸豬籠,有仆從頂撞家主,誅殺家仆,是失德?既然這些非但不是失德,甚至可以說是無傷大雅的事,那麼……災年貸出糧食,又如何是失德呢?”
空空:“……”
姚廣孝歎道:“人的道德……是經有嘴巴說話的人來衡量的,就好像在那寺中,貧僧是主持,所以佛經該怎麼念,是貧僧說了算,貧僧說你經念錯了,你對了也是錯了。”
空空似乎有點難以接受,張大了眼睛道:“若這樣下去,豈不是殘害百姓?百姓們因為一場災禍失去了田地,沒了子女,一家人為奴為仆,該怎麼活命?”
姚廣孝道:“怎麼活,是他們的事,隻要有人得了利,那麼得利的人,就會維護這個綱紀,便給用文章去粉飾它。你見著了吧!不過你也不必灰心,這天下曆來就是這般,自有孔聖人以來,都不曾變過,所以也沒什麼不好。你若是有良心,就不要往細處去看。”
“不往細處去看?”空空道:“我佛慈悲,難道……”
姚廣孝微笑道:“我佛慈悲,可若是這天下當真人人可安居樂業,那麼要佛祖又有什麼用呢?恰恰是這等連年的災荒,那些失去了一切的百姓,已是一無所有,所以才會抱著佛祖的大腿,希望借佛祖來減輕俗世的痛苦。也才會有這些債主們,靠此大發橫財,良心隱有不安,才肯大把大把的將銀子送去寺廟,當做香油錢,來換一個心中平安。”
“沒有了世間的苦難,何來的佛,何來的貧僧,又何來的今日之你呢?”
空空不安和惶恐的樣子:“那我修佛也修錯了?”
姚廣孝含笑道:“貧僧帶你來見識這天下是什麼樣子,不是來砸貧僧的飯碗,怎會讓你開悟到修佛無用?貧僧隻是想告訴你,世間有太多的困難,與其在這俗世中掙紮,不如真正遁入空門,尋一方淨土!”
“你入寺以來,一直心中不寧,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就該做到‘不見’、‘不聞’、‘無思’、‘無念’,如若不然,世間這樣多的煩惱,所給你帶來的,隻有無儘的痛苦。”
空空聽罷,歎息一聲。
姚廣孝道:“現在心中清淨了嗎?”
空空搖搖頭道:“沒有。”
姚廣孝看著他幽幽的目光,便問:“還有什麼塵世未了之事?”
空空道:“心有隱恨。”
姚廣孝微笑道:“是這樣的,那是因為你見識的還少,其實……鎮江這裡,已是富庶之地了。這裡最貧賤的百姓,也比絕大多數的百姓過的要好得多,今年雖算是災年,可和真正的大災相比,卻還相差甚遠。”
“你此時所見的,不是生靈塗炭,不過是人間的些許悲喜罷了。無礙,無礙,以後貧僧再帶你多走動走動,你見多了,也就不以為然了。”
“怎麼可能做到不以為然呢?”空空茫然地道:“難道……這些事無法解決嗎?你日夜和我說,四叔是聖君……”
“他已是聖君了。”姚廣孝道:“你在位的時候,這些百姓更慘。”
空空:“……”
姚廣孝道:“回去吧,回寺裡去,你心靜不下來,需要慢慢地沉澱。”
說罷,便帶著空空原路坐船回去。
一路上,空空擰著眉,一臉痛苦的樣子。
快到寺中的時候,姚廣孝看著他,微笑著道:“看來,身外之物的事,你還沒有放開。”
空空卻又問出了一個問題:“師傅說,越有財富,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給我們香油錢,我們寺裡……香油錢給的最多的人姓張,這姓張的人,如師傅所聞,豈不是最虧心的了?”
“貧僧不許你罵他。”姚廣孝這次居然義正言辭地道。
隨即,姚廣孝臉色稍稍溫和了一些,才又道:“他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怎好去罵?”
空空卻是直言道:“小僧也聽聞過他不少的事跡,都說他最擅斂財,隻怕他害死了不少百姓吧。”
姚廣孝道:“心靜,心靜,不要胡思亂想,身外的事,多想什麼?要學為師,萬事皆空,無喜無憂。”
兩人剛進入了寺裡,一個小沙彌便匆匆地迎了上來:“師傅,師傅……”
姚廣孝道:“何事?”
“不得了,山下許多人都在說,去錢莊存銀,存了銀……每年有兩厘的利息。”
姚廣孝道:“兩厘……一萬兩銀子,也不過區區四百兩,十萬兩……嗯?四千兩?”
見姚廣孝站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