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空空而言。
自己這一輩子的大起大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失敗的。
可失敗從何而來?
當初他自認為尋到的治國之道,並奉為圭臬的東西,為何會被自己的四叔像紙一樣的戳破。
這是一個心結。
以至於他做了和尚,也一直靜不下心來!
雖然他可以用成王敗寇,用自己的四叔更加殘暴等等的理由來解釋。
可這些解釋,終究有些蒼白。
現如今,他置身在一群讀書人之中。
這些讀書人如癡如醉。
而在這舞台的中心,站著的……是一個耀眼的人。
陳繼出現的時候,全場歡呼,許多人用敬佩的目光看著他,恭敬地朝他作揖。
他微笑著,享受著這一切,一一回之以禮。
陳繼這個人……空空是認識的。
他是洪武年間的進士。
在建文時期,在翰林院擔任侍讀,他的文章寫的很好,雖然不及黃子澄等人受寵,可當時,空空對他……是頗為欣賞。
隻是覺得他資曆尚淺,還需磨礪。
現在見到了故人。
隻可惜……他已是麵目全非,從一個天子,成為了一個遁入空門的和尚,不再穿著冕服,而是一件破舊僧衣,也不再是精神奕奕、躊躇滿誌,取而代之的,卻是神情憔悴。
“陳先生……我等慕名而來,就請陳先生……為我等講一講吧。”
陳繼微笑著,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沒有了官位後,反而會名揚天下。
人們稱頌他的義舉,甚至在坊間出現了各種戲劇性的橋段。
當日在殿中,陳繼如何仗義執言,皇帝如何大怒,陳繼又是如何的大義凜然,將功名利祿棄之不顧。
可以說……陳繼在讀書人的心目中,成了一個活蹦亂跳的方孝孺。
方孝孺死了,陳繼就成了讀書人心目中的方孝孺。
在人們心目之中,今日的天子,不過是太祖高皇帝第二而已,任何敢與他對著乾的人,都足以讓敬仰。
陳繼如沐春風地抱手,朝眾人作揖,道:“諸位抬愛,實在慚愧,老夫隻來喝茶,就請諸位……不要將老夫置於這烈火中烹了,老夫才疏學淺,當不得諸位的溢美之詞。”
眾人都笑,隻覺得陳繼謙虛。
陳繼落座,早有小二給他奉上新茶。
此時有人道:”敢問陳先生,當初為何仗義執言?
他泰然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讀書人最重氣節,這氣節二字,重若千鈞,老夫區區凡夫俗子,隻是僥幸能入孔門,讀了至聖先師一些詩書,卻不敢班門弄斧,隻是……眼看這天下千瘡百孔,實在於心不忍,雖學業不成,心中卻總還有幾分浩然之氣,於是憤然上了一些奏言,隻是沒想到……竟得諸位如此高看,實在慚愧之至。“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誇讚:“陳公有若忠烈公。”
這忠烈的諡號,是明朝對於文天祥的追賜。
又有人道:“氣節二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陳公,你仗義執言,不平的是何事呢?”
陳繼歎了口氣,道:“哎……我忝為兵部右侍郎,屍位素餐,可眼看朝廷無端征伐,那安南為我大明永不征伐之國,可又如何?朝中有人好大喜功,有些軍將……隻想著用國家的民力和百姓的民脂民膏,去換取他們的爵位。”
“戰事一起,不隻安南受難,且我大明的軍民百姓,更不知遭受多少疾苦,朝廷視民生於不顧,一意孤行,這朝中,不乏有忠貞之士,對此大為反感,隻是他們身處高位,不宜出麵,老夫不同,老夫位卑,隻好舍得一身剮,為百姓們呼號幾聲了。”
眾人聽罷,紛紛點頭,甚至有人痛心地道:“是啊,這一次征安南,南直隸鄉間大量的壯力被征發,田地荒蕪,百姓苦不堪言。”
又有人道:“幸好此番僥幸勝了,倘若不勝,豈不成了隋煬帝征高句麗?”
朱棣在人群之中,聽到隋煬帝三個字,頓時勃然大怒,他虎目似要噴出火來。
不過朱棣此時倒還算冷靜,並沒有發作,依舊冷眼旁觀著。
張安世是一直注意著朱棣的,很識趣的,站得離朱棣遠了一些,免使這位朱老四突然暴起,濺得他這個無辜者一身的血。
朱勇和張軏似有感應般,一見大哥如此,竟也不約而同地隨張安世稍稍挪步。
隻有丘鬆還挺著肚子,呆滯地看著眼前的‘熱鬨’,一頭霧水。
此時,便又見有人道:“陳先生,可聽聞此番供應軍需的乃是商行,也是那商行的四衛一營殺入了安南……聽聞……還掙了不少錢糧。”
陳繼不聽這個倒也罷了,一聽這個,頓時勃然大怒的樣子。
陳繼一臉怒色,冷哼道:“哼,我所憂慮的,正是如此啊。那商行的錢糧,是從何而來呢?還不是取之民脂民膏?他們控製了渡船,兜售宅邸,還賣什麼八股筆談,這些銀子……有一樣是乾淨的嗎?”
陳繼痛心疾首地接著道:“若隻是尋常的商行倒也罷了,偏偏這商行背後,卻有不少大明當朝的權奸。這些權奸……他們魚肉百姓,視一切為他們牟利的工具,如今……還竊據了安南,用我大明軍民的血肉,魚肉這安南的百姓。”
頓了頓,陳繼又道:“禮之防亂,猶堤壩防水,而這些人……卻貪圖利益,視禮儀廉恥為無物,今日開了這個頭,將來必然禮崩樂壞。”
“今日他們想要取的是安南,明日……他們豈不還要去倭國、天竺逞凶?”
眾人暗暗點頭。
又聽陳繼道:“若大明隻一味地縱容商行耀武揚威,效那秦始皇和漢武之事,到時……必然民生凋敝,百姓疲弱,禮崩樂壞……這是取禍之道,當初建文朝的時候……”
他突然提到了建文朝。
一下子的,朱棣的眼眸突然掠過了一絲精厲。
實際上,朱棣也不是完全不夠大度,隻要你彆在朕麵前罵朕就成了,至於你們讀書人私下裡的陰陽怪氣,他朱棣聽了不少,卻也知道,一味的殺戮,是堵不住這些人口的,隻當沒有聽見便罷。
可建文是極敏感的時期,一旦提及,難免讓朱棣警惕。
而那空空和尚……也不由得一愣。
隻見陳繼道:“建文朝時,我有幸能與黃子澄、方孝孺、齊泰這些賢者們相見,聆聽他們的教誨,他們認為……國家的太平之道,在於仁政!”
看著所有人都認真地聽著他說話,他滿意極了,繼續侃侃而談道:“何謂仁政?與民休息,輕徭役,免賦稅,朝廷擢升賢良者入朝為官,讓仁厚的君子們去主掌各部的事宜,這太平盛世,也就為期不遠了。”
黃子澄……齊泰……方孝孺……
這三人,在讀書人中的名聲極好。
可對朱棣而言,方孝孺這個腐儒且不說,而黃子澄和齊泰,卻是當初慫恿建文削藩的主力。
這二人強力削藩,當初朱棣靖難,口稱要誅殺建文皇帝身邊的奸臣,這所謂的奸臣,其實就是齊泰和黃子澄。
朱棣登基之後,殺死黃子澄等人。
當然,這也引起了讀書人們廣泛的同情,讀書人口耳相傳,說黃子澄等人也被誅十族。
這顯然也是有出入的,且不說誅殺十族,包括了父母兄弟,還有各種遠親和近鄰、師生、同窗、同年,若真要殺,隻怕殺個幾萬人都不止。
可實際上,正德年間,還有黃子澄的子孫高中進士的記錄。
連直係子孫都可以逃過殺戮,更遑論是所謂的’十族’了。
陳繼一提到黃子澄等人,眾人無不露出了懷念之色。
這陳繼極聰明,隻提黃子澄等人乃是名臣,是真正的心懷天下,愛護百姓,但是決口不提更為敏感的建文皇帝,因為提建文皇帝,就相當於是謀反了。
可若隻說建文的臣子們都是君子,某種程度上,也是陰陽怪氣地說,當初建文皇帝乃是仁君,是自有明以來,最聖明的天子。
朱棣就算再傻,也能聽出這弦外之音。
他心中的怒氣自是更盛,突覺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額上的青筋曝出,攥著拳頭,咬唇不語,臉色難看至極。
除此之外,他眼角的餘光,殺氣騰騰地掠過了遠處那空空和尚的身影。
這時,又聽陳繼道:“近來的事,伱們可有聽聞嗎?這商行,竟四處放貸,多少無知百姓,上了他們的當……向他們告貸。現在南直隸的許多州縣,都已經群情洶洶了,哎……那商行……實乃萬惡之源……”
說到此處,不少讀書人竟都嘩然起來。
自然是罵聲不絕。
便有人道:“陳公說的是……說的是啊……我見許多百姓,都去錢莊借銀……這……又可得多少民脂民膏啊……”
陳繼微笑道:“老夫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老夫當初忝為兵部右侍郎時,尚且敢仗義執言,今日已成了布衣,閒雲野鶴,有些話若是不說出來,實在……心口堵得慌。”
“我大明才數十年,竟已有如此諸多敗象,實在讓人寢食難安,敢問諸公,若是建文朝時,黃相公和齊相公,可會出此惡政嗎?”
於是立即紛紛有人道:“斷然不會!”
“那時真是眾正盈朝,一派新氣象……可惜了……”
更有人低聲道:“建文天子若在,何至百姓淒慘至此!”
人就是如此,從前不敢說的話,可到了人湊在一起的時候,就開始敢說出來了。
陳繼說罷,微微一笑,此時他已名滿天下,眼看這些人對自己欽佩,對自己的認同,自己已隱隱在士林之中,成為了冉冉興起的耀眼之星,因而他不免更加的飄飄然起來。
說起來,剛丟了官位的時候,的確難受。可現在看著所有人那敬重的目光,做官又有什麼好呢?能像現在這樣,人人爭頌,到了哪裡,無論是尚書,還是侍郎,都要對他客客氣氣嗎?
他如今去哪一個州府,當地的父母官,不要禮敬有加?甚至將來的史書裡,說不準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他正得意的時候。
卻不知角落裡,朱棣已是湧現出了無窮的殺意。
朱棣的脾氣本就糟糕,如今聽到這些議論,雖然這陳繼已避開了所有的敏感點,可他卻像鉤子一樣,一點點的勾出了許多讀書人脫口說出對當朝皇帝惡意的話。
耳邊,嗡嗡的響起有人低聲道:“建文天子當初實行仁政,優容文士,寬刑省獄,減輕賦稅,真是大仁之主啊。”
“我每每思那建文……都不禁垂淚,也隻有陳公敢如此直言,平日裡我等誰敢多言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