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見朱高燧一臉誠摯的模樣,便也笑著道:“趙王殿下來京這麼多日子,我竟沒去拜望,萬死之罪。”
朱高燧笑道:“你我雖是平日生疏,卻是神交已久,本王先去拜見父皇,下一次,定要和你不醉不休。”
張安世嗬嗬一聲,與朱高燧身子錯開,彼此分道揚鑣。
次日,朱高熾就讓人請了張安世去東宮見麵。
二人會麵後,他背著手,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煩躁。
而後皺眉道:“錦衣衛指揮使僉事……父皇這是要教你做酷吏,手上沾了血,可不是好事啊。”
帶兵打仗和錦衣衛是不一樣的,將軍打的乃是外敵和叛軍,可錦衣衛不同,它專門針對的是一個群體,而這個群體,在大明擁有著無以倫比的話語權。
對於張安世又多了一個職位,朱高熾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甚至憂心忡忡地道:“安世,父皇這是要讓你成為紀綱一樣的人啊。”
張安世看著姐夫緊張的樣子,心頭感動之餘,寬慰道:“姐夫放寬心,我不會做紀綱。”
朱高熾卻歎口氣道:“我還是要上奏,請父皇收回成命,哪怕是調你進其他衛都可以,唯獨錦衣衛……實在令人擔心啊。”
張安世倒沒說什麼,他覺得他家姐夫可能不太了解他爹,他那皇帝老爹想定的事,可不是輕易能夠改變的。
朱高熾此時又道:“那位鄭師傅……”
說到此處,朱高熾讓人將朱瞻基叫了來。
朱瞻基如喪考妣的樣子。
朱高熾對他道:“事情,你聽說了吧?”
朱瞻基悶悶不樂地道:“兒臣聽說了,鄭師傅太慘了,聽說他一家二十七口,隻活下來十六口,還聽說……”
朱高熾歎氣道:“哎……可惜了……”
張安世道:“姐夫,你往好處想一想,鄭師傅平日裡,一直都希望能夠為陛下分憂,這一次,可不就遂了他的心願嗎?”
朱瞻基一抽一抽地道:“是啊,鄭師傅每日都說,為人臣要為君父赴湯蹈火,家國天下,世上沒有比社稷更重的事。為全社稷,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沒想到他為了逆桉,犧牲到這樣的地步,兒臣長大了,要給他修一個生祠,旌表他的功績。”
朱高熾:“……”
頓了頓,朱高熾氣惱得咬牙道:“那紀綱……惡毒至此,父皇竟還留著此人。這樣的酷吏,將來本宮必誅之。”
張安世道:“是啊,是啊,紀綱也不是東西,姐夫……我想陛下讓我去錦衣衛,可能就是為了讓我來製衡紀綱的。”
“是嗎?”朱高熾擰眉道:“這樣說來,本宮就更擔憂了。你年紀這樣輕,而此人殘忍好殺,滅絕人性……”
“父親放心吧。”朱瞻基道:“雖然阿舅毛都沒有長齊,可阿舅一直說,做人,就是要對好人更好,對奸人更奸,阿舅連鄭師傅……”
張安世連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朱瞻基努力掙開張安世的手,便又道:“阿舅不會吃紀綱的虧的。”
朱高熾道:“你小小年紀懂個什麼?”
張安世忙是岔開話題道:“姐夫……我看……鄭師傅他傷心過度,自怕不宜來詹事府教授瞻基讀書了。”
“嗯?”朱高熾側目一看張安世。
張安世耐心解釋道:“且不說他家裡死了這麼多人,此時傷心欲絕,隻怕也沒心思教授瞻基。而且我聽人說,一個人若是遭遇了大變故,難免會失常,若是對瞻基不利的話,這……”
朱高熾略帶遲疑地道:“倘若如此,豈不成了落井下石?這不是君子所為。”
張安世道:“可以讓他在家休息嘛,該給的俸祿和賞賜,一點也不能少,他要辦喪事,還要追思自己的妻兒,隻怕也沒工夫過來。”
朱高熾點點頭:“此事,我自會稟明父皇。”
好不容易從朱高熾這兒溜了出來,張安世鬆一口氣,見朱瞻基尾隨自己,回頭道:“你跟來做什麼?”
朱瞻基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道:“阿舅,鄭師傅好慘。”
張安世駐足,笑了笑道:“是啊,紀綱太可恨了。”
朱瞻基依舊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安世,道:“可我覺得這應該是阿舅害的。”
張安世大怒:“天哪,你到底是誰的外甥?你怎麼小小年紀,就胳膊肘往外拐?都說外甥像舅舅,可阿舅這樣的良善之人,怎麼……”
朱瞻基歪著頭,卻道:“果然是阿舅乾的。”
張安世反而收起了方才激烈的表情,平靜地道:“何以見得?”
“阿舅心虛的時候,都要這樣一驚一乍的,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
張安世:“……”
“我方才不過是試探一下阿舅,沒想到阿舅不打自招了。”
張安世看了看左右,才道:“你就不能小聲一點?”
朱瞻基一屁股坐在一盤的石墩上,雙腳吊在高石墩上晃蕩,一麵道:“可是阿舅,你為何要害鄭師傅?”
“我沒有害他。”張安世一臉認真地道:“我這是救他。”
“救他?”朱瞻基眨眨眼。
張安世道:“他的兒子,還有他的親族,仗著他是你的師傅,在京城橫行不法,比我們三凶……不,是四凶還壞,可謂是惡貫滿盈,遲早有一天,他要被自己的兒子和親族給害了,你看現在好了,這些人不是死就是殘廢,害不著他了,可不是為了他好嗎?”
朱瞻基皺了皺頭,又開始陷入了沉思。
理好像是這麼一個理,就是……
趁著朱瞻基琢磨的功夫,張安世已一溜煙的跑了,隻丟下一句話:“好外甥,舅舅還有公務在身,再會。”
《諸世大羅》
…………
朱金又被張安世叫了來。
張安世道:“準備得怎麼樣了?”
“人已找了,不過……還有許多侯爺您交代的事,讓他們學呢,侯爺放心……三五日內,就可以辦妥當。”
張安世點頭:“哎,你也不容易,等辦完了這件事,我準你半天假,你歇一歇,可不要累著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難得張安世如此噓寒問暖,朱金有些感動:“能為侯爺效命,小的便是赴湯蹈火也甘願……”
張安世道:“少囉嗦,趕緊去乾活吧,找到的人,一定不要讓他們出差錯。除此之外,錢莊你今日也要去一趟,現在正是咱們錢莊擴張的大好時機,不能錯過了。噢,還有船運那邊………有些帳好像對不上,你辦完了錢莊的事,順道去處理一下。”
朱金點頭哈腰:“是,是……小的……小的一定儘力而為。”
張安世又歎息道:“你一定覺得自己很辛苦吧,可有什麼法子呢,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嘛,我離不開你。”
朱金頓時鬥誌昂揚:“士為知己者死,就為這話,小的便是死也甘之如飴了。”
給朱金打了雞血之後,張安世又一次回到了這座宅子設置的地牢。
在這裡,千戶陳禮親自動刑。
而呂震幾乎是供認不諱。
連陳禮都不禁有些懷疑,見張安世來,便道:“侯爺,卑下覺得他該招供的應該都招供了,實在問不出其他了。”
張安世皺著眉搖了搖頭道:“不,我覺得應該還藏著什麼。”
陳禮便道:“是,肯定還藏著什麼,侯爺你去歇息,小的保管教他開口,”
張安世瞪他一眼道:“你少拿在錦衣衛的那一套來湖弄我,屈打成招沒有用。”
陳禮大為尷尬。
張安世道:“給他清洗一下,吃點東西,我跟他談一談吧。”
過了小半時辰。
在一處小廳裡,一臉憔悴的呂震被請了來,他幾乎站不住,兩個校尉攙扶著他坐下。
張安世道:“給他斟茶。”
一個校尉便奉茶來。
張安世歎口氣道:“你這是何苦呢,堂堂禮部尚書,竟到今日這個境地。”
“願賭服輸。”呂震一臉沮喪地道:“如今隻求速死。”
張安世道:“你心裡還藏著什麼事吧,你若是說出來,坦白從寬,我一定上奏陛下,至少……可以保你家人。”
呂震聽罷,卻不為所動:“這些話,若是說給其他人聽,或許他們會相信,可是………侯爺,你認為老夫會相信嗎?”
他閉上眼睛,接著道:“當老夫東窗事發的時候,便知道……一切僥幸都沒有了,無非是怎麼死的區彆而已。何況老夫該說的都已說了,侯爺又何必這樣苦苦相逼?”
任何人聽了呂震此時的一番話,都不禁為之動情,因為他是哽咽著說出來的,看來那陳禮的手段確實非同一般。
張安世卻是道:“是嗎?這樣說來,你在北平的時候,就通過互市,勾結了蒙古韃靼部,與你接觸的人是誰?”
呂震道:“韃靼部的本雅失裡汗,他早有一統蒙古,恢複北元的大誌,所以聽聞中原之中還有許多像老夫這樣的大元遺臣,很是高興,暗中給了老夫不少賞賜,並且許諾,將來封我為中書右宰相。”
張安世笑吟吟地看著呂震道:“你交代了不少人是你的同黨,而這些同黨,倒都沒有冤枉他們,他們也都交代,他們願意匡扶前元,為韃靼部效力………不過我覺得,還有一些事,你沒有說。”
呂震道:“老夫到了今日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將死之人,其言也善,侯爺何故逼迫至此。”
張安世道:“那些銀子,你是如何籌措的?”
“一方麵,是暗中輸出一些生鐵以及茶葉等物至大漠,而大漠那邊,給我們供應皮毛,借此牟了一些好處。除此之外……便是韃靼部手頭有一些財富,願為老夫壯一壯聲勢。”
“他們有這麼多銀子?”張安世冷笑。
呂震道:“積少成多,賬目的事,老夫管的少,都是下頭的人處置。”
張安世歎了口氣道:“你一定聽說過我吧。”
呂震點頭:“久聞大名。”
張安世站了起來:“可能這外頭許多人,對我有所誤解……都認為我張安世不是什麼好人。”
“這當然是外間有人妒忌我,以訛傳訛。”
張安世說到這裡,居然很認真起來,對一個將死之人,張安世沒必要說假話,他又歎道:“可實際上,我這人真的心善,我見不得血,也見不得世上有什麼過於悲慘的事。”
“甚至……哪怕像你這樣的逆黨,若是被處死,固然也是自作自受,可在我看來,有人犯罪掉腦袋,和被人折磨至死不一樣,我不忍心世上有這樣淒慘的事發生,所以我和紀綱他們不一樣。隻是……”
張安世在這裡頓了頓,突然臉色開始變得不客氣起來,他聲音高亢了一些,冷冷地看著呂震道:“隻是我這種心善,是有限度的,若是到了現在,你還執迷不悟,死不悔改,那麼……呂震,我告訴你,你會死得很慘,有些東西,是你無法想象的,我願你好自為之!”
呂震低著頭,默然無語。
張安世沒有再說什麼,鐵青著臉,走了出去。
從這小廳裡出來,張安世發現自己出了一陣汗,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一向純潔善良,卻不知怎的,就在方才的一刹那,心底深處,竟是生出了些許的戾氣。
“哎……錦衣衛真的不是人乾的啊,得教人去寺裡送幾百兩香油錢才好,不給佛爺們送點銀子,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
夫子廟。
宅邸之中。
琴聲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