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依舊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樣子。
張安世耐心地道:“你那些師傅罵了你?”
朱瞻基搖搖頭:“隻是生厭罷了。”
“生厭就對了。”張安世欣慰地道:“我見了那些侍讀、侍講也生厭,這些雜毛啥都不會,隻讀過幾本書,說是飽讀詩書,其實和睜眼瞎差不多。”
朱瞻基情緒低落地看著張安世道:“阿舅,人人都說我乃嫡長孫,將來要克繼大統,可我想……我克繼大統,為何還要學這個學那個,學了又有什麼用?阿舅不也是不學無術嗎?不也……”
張安世頓時色變:“這是什麼話,你出去打聽打聽,你阿舅我在外頭,多少人說阿舅學富五車?豈有此理,到底是誰教你說這些的,這東宮裡有奸人啊。”
朱瞻基耷拉著腦袋,依舊很沮喪:“我將來若是克繼大統,做了皇帝,人人都聽我的,還不是我說什麼便是什麼。可為何現在卻還要今日聽這個,明日聽那個,哪怕走路不得體,也要被人說?甚至說錯了話,也要教我慎言。還有……我寫錯了字,有的書讀不懂,便有人要捶胸跌足,好像他家死了娘一樣……”
張安世很理解朱瞻基,摸摸他的腦袋,安慰道:“哎,我們退一萬步,雖然那幾個教授你的師傅不是什麼好東西,可無論如何,他們這樣說,是因為對你抱有期望啊。”
“期望?”朱瞻基挑眉道:“期望將來我升他們官?”
“有這種可能,當然,你不要上他們的當,等你將來做皇帝的時候,你要記得,誰真正對你好,你便對他好。那些人都是壞心腸,阿舅就不一樣了,阿舅天天做夢都夢著你呢。”
朱瞻基道:“可是阿舅還是沒有告訴我,什麼是期望。罷了,我自個兒靜一靜吧。”
張安世想了想道:“期望是什麼?這個……我卻不好說。”
頓了一下,張安世道:“要不這樣……我帶你出去走一走,你便曉得什麼是期望了。”
朱瞻基眼眸微微一張,眼裡似乎一瞬間裡浮出了點點星光,聲音似乎也變得活躍起來:“帶我出去玩?”
可隨即,他眼裡的興奮又消散,聲音也瞬間變得低沉下來:“那也不成,父親和母妃要罵的,母妃已經很不喜我近日的模樣了。”
張安世誌得意滿地道:“你小看你舅舅了吧!這世上就沒有你阿舅辦不成的事!你等著,我去和阿姐說,她反了天了,還敢不聽我這弟弟的話。”
說罷,一溜煙地去找張氏,卻很快耷拉著腦袋回來了。
“阿舅,咋啦?”
“可憐。”張安世苦著臉道:“婦道人家,啥都不懂。”
朱瞻基便也垂著腦袋,拿著棍棒蹲在地上寫寫畫畫:“我就知道。”
張安世道:“你彆急,這事得和姐夫說,姐夫好說話,我隻要一說,他敢不答應嗎?你等著吧。”
說罷,張安世便去前殿的詹事府左春坊,尋到了正在案牘前勞神的朱高熾。
“姐夫。”
朱高熾很高興:“你倒還曉得來,來,坐下。”
張安世道:“瞻基說,他想出去玩一玩。”
朱高熾聽的臉都綠了:“這孩子……越發不像樣子了,若是父皇知道,責罰的可是本宮。”
說著,朱高熾歎了口氣,心事重重的樣子。
張安世道:“姐夫,你也彆急,孩子不懂事,不也正常嗎?我思來想去,他隻是一時糊塗,可若是攔著他,他每日心心念念,怕也不肯好好讀書。莪過問了他的學業,簡直一塌糊塗,虧得我是他舅舅,若是他爹,我打不死他。”
朱高熾的濃眉動了動,隱隱有殺氣。
張安世又道:“他這幾日,總是走神,性子也變了,也不願好好讀書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要不,就讓他出去走一走吧。姐夫放心,到時我調三百模範營的人來護送,斷不會有事的。”
“這……”朱高熾猶豫地道:“得問問你姐姐。”
張安世道:“不必問了,姐夫啊……阿姐這幾日,總是對你疑神疑鬼……你還是彆問她的好。”
“疑神疑鬼?”朱高熾有點繃不住了:“本宮咋了?”
張安世道:“我也說不好,總覺得她提及姐夫的時候,話裡有話,可能是我多心了。”
朱高熾歎了口氣道:“本宮每日都在這看票擬,還能做什麼虧心事不成?回頭你得去好好勸勸,你們是姐弟,說話方便一些。”
張安世滿口答應:“姐夫放心便是。”
朱高熾則道:“不過事關重大,就算你阿姐那邊不說,父皇那兒……”
張安世道:“陛下這些日子,一直憂心忡忡,說姐夫平日裡沒有主見。”
朱高熾瞬間臉色僵硬……
張安世道:“姐夫想也知道,陛下是何等的雄主,當然希望自己的子孫臨機決斷,也有幾分虎狼之氣,姐夫平日裡就是什麼事都太猶豫了,惹得陛下有時不痛快,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可能姐夫天性如此,可姐夫該拿出一點魄力給陛下看看了。”
朱高熾還是有些優柔寡斷,喃喃道:“有你和模範營,本宮倒是不擔心,唯一擔心的是……會不會對瞻基有什麼影響。他年紀還小,四處遊蕩,可不是好事。何況這幾日,他都無心進學,若是再出去,就更沒心思了。”
張安世道:“姐夫放心,我思來想去,這對瞻基極有好處,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姐夫,你聽我的,準沒有錯的。”
朱高熾倒是認真地想了想,最後道:“也罷,你小心一些吧,還有……一定要周全,這模範營上下,一個都不能懈怠。”
張安世鬆了口氣。
次日清早,晨曦剛剛灑落大地,模範營的人便悄悄地來到了東宮。
張安世則躡手躡腳地來到了朱瞻基的寢室,很不客氣地弄醒了還在睡夢中朱瞻基,樂嗬嗬地道:“走,帶你出去長一長見識,阿姐不知道吧……”
誰知道剛剛抬頭往窗外一看,卻見張氏就站在窗外頭,正朝著他冷笑。
張安世心一寒,連忙摸摸朱瞻基的腦袋:“當我沒來過,再會。”
張安世急急忙忙地除了朱瞻基的寢室,本想溜之大吉。
“回來。”
聲音不大,但是張氏的聲音很好地傳達進了張安世的耳朵裡。
張安世隻好泱泱地到了張氏的麵前:“阿姐,我不過……”
張氏的臉上倒沒有怒氣,但神色很是認真地道:“既要帶瞻基出去,就一定要小心仔細,人交給了你,出了什麼差錯,你擔待不起。還有現在天氣寒,得給他加兩件衣衫,他這幾日腸胃不好,不要給他吃油膩的東西,給你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之內,乖乖將人送回來。”
張安世連忙小雞啄米地點頭,樂嗬嗬地道:“是,是,是……絕不會出差錯的。我是什麼人,阿姐還不知道嗎?”
張氏臉色溫和一些:“瞻基這孩子,打小就畏懼我這個母親,和他父親也不親近,唯獨和你親一些,宮裡頭,我已和母後知會了,母後也沒說什麼,隻擔心瞻基受了寒,總而言之,出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回來的時候,你也什麼樣的給送回來。”
張安世邊抬手擦自己的眼角,邊道:“阿姐對我太好啦,我……我……”
張氏很是直接地道:“彆裝啦,你擠不出淚來的。”
張安世手上的動作直接頓時了,而後歎了口氣道:“那我走了。”
當即,進去寢室拉著朱瞻基往外走,邊低聲咒罵:“定又是你出賣了我,哎……你這麼小就愛告狀。”
朱瞻基道:“我不能欺騙母妃。”
張安世默默歎氣,不知該說點啥。
東宮外頭早已預備好了車馬,張安世抱著朱瞻基進了馬車。
隨即在扈從的護送之下,徑直往棲霞去。
朱瞻基隔著車簾,像放飛的小鳥一般,眼睛瞅著外頭的景色。
張安世心裡卻琢磨著……如何趁著這個機會……
好不容易抵達了棲霞,張安世下車,才將朱瞻基抱下來。在這兒,早有朱勇、張軏、丘鬆三人在此候著了。
張安世道:“先把丘鬆叉出去,他比較危險。”
丘鬆吸了吸鼻子,幽怨地看著張安世。
張安世隻好上前摸摸他的腦袋道:“這是為了你好,你快去練一練你的肚皮吧。”
丘鬆倒也不掙紮了,乖乖道:“噢。”
隨即就泱泱地走了。
朱勇見了朱瞻基,咧嘴便樂了:“呀,見過皇孫殿下。”
張軏也笑容滿臉地道:“俺也早盼著皇孫來了,皇孫你要記得俺,俺叫張軏。”
張安世揮手:“彆嚇著他。”
朱瞻基道:“阿舅,我尿急。”
張安世便道:“來人……來人……”
叫人取了尿桶。
朱勇伸長腦袋去瞅,被張軏扯住:“二哥,彆犯規矩。”
朱勇低聲嘀咕道:“俺隻想看看龍j有啥不一樣。我與皇孫孰長。”
張軏:“……”
張安世恨不得一腳將這家夥踹飛,很是無語地罵道:“你這jj長、見識短的東西,這也是你能說的?滾一邊去。”
朱勇挨了罵,黑著臉躲一邊。
張安世先預備了餐食,領著朱瞻基吃了,朱瞻基道:“阿舅,我們接下來去哪裡?”
張安世看了一眼朱勇,又看看張軏,才道:“我思來想去,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你去了那地方,便曉得啥叫期望了,阿舅早給你安排好了,來,給他換一身衣衫……”
朱瞻基暈乎乎的…被換了一身布衣,然後便被朱金領了去。
當然,隨行依舊有不少穿了便裝的人保護。
走了不久,便見一個巨大的工棚,這工棚與隔壁的一個大爐子相連,而這兒,則是一個堆砌大量礦石的煤場。
許多人黑乎乎的,在這煤場裡穿梭,而後將這煤炭撿起,隨即便被人用獨輪車推走。
“這是煤場,這兒的人,都是雇來分揀煤炭的,隻有好煤,才能送去那兒分煉,再之後送去煉鋼……”
朱金笑嘻嘻地接著道:“侯爺說啦,你在這兒待到下工,乾幾個時辰,到時他來接你。”
朱瞻基:“……”
朱金朝護衛使了個眼色,這些護衛則隻在遠處晃蕩,隨即,朱金招了一個工頭模樣的人來,吩咐幾句,那工頭點點頭,領著朱瞻基便走。
朱瞻基看著這巨大的煤山,時不時有人用車馬將新的煤炭送來,又有人將精選的煤炭送出去。
這其實隻是最簡單的一道工序罷了,正因為簡單,所以在這煤山上穿梭的人,卻大多都是老弱婦孺。
有許多,甚至隻是比朱瞻基大一些些的孩子,他們渾身都被煤炭染黑,隻有咧嘴時才可見他們的黃牙,像一隻隻猴子一般,在煤山中搜尋。
朱瞻基勃然大怒:“我不要乾這個。”
工頭抱著手,笑了笑道:“人送來了,不乾可不成。”
朱瞻基怒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工頭很是淡定地道:“朱老爺說啦,你確實是送來的富家子,可你家親長說了,讓你在此好好地乾幾個時辰,若是不乾好,我這兒也無法交代。”
朱瞻基氣咻咻的不想理眼前這工頭,想要一屁股坐地上,卻發現這滿地的都是黑泥,頓時覺得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