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臉色都極不好看。
收益本是固定的,每年能有多少冰敬、炭敬入賬,都可根據一個人的官位高低,算出個大概來。
可問題就在於,一旦砸了鍋,自己的宅邸置辦了,各房的妾也已經納了,奴婢也買了這麼多,車馬還有族裡的各種開銷,都是照著自己的收入來匹配的。
這個財源若是斷了,就真的要吃土了。
這真比空印案還狠,這是教人餓肚子的問題。
眾臣無言,隻是滿臉烏雲地沉默著,而後行禮,告辭而去。
留下來的,無外乎是朱棣最信重的幾個大臣。
朱棣站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隨即卻是抬頭看一眼夏原吉,道:“夏卿家乃戶部尚書,給朕說句準話吧。”
夏原吉苦笑道:“陛下,不可如此。”
他簡潔有力。
朱棣臉色冷然:“夏卿認為……此策不通嗎?”
夏原吉道:“任何國策,想要貫徹,都要天下官吏能夠上下一致。照安南侯所言之法,對國家確實有莫大的好處,對百姓也有莫大的好處。可臣認為,若要實施,必定舉步維艱。”
夏原吉頓了頓,又道:“臣之所言,乃肺腑之詞,絕無私念。其實安南侯所言之法,戶部並非沒有人有過這樣的念頭,可實際上……根本行不通。”
他沒有一句是敷衍,都是大實話。
朱棣卻是沉著臉道:“隻要對你們有好處,才可貫徹執行,是嗎?但凡沒有好處的,那麼就寸步難行,這樣長此以往,則朝廷的稅賦越來越少,百姓繳納的稅賦也越來越沉重。十年、百年之後……再大的駱駝,也是要被壓垮的。”
所謂道德滑坡,其實王朝興衰,也是一種滑坡,因為掌握了國器的人,會自覺地維護自己的利益。
就如朱棣所言,一次又一次,拒絕執行對他們不利的國策,可每一次,對他們有利的旨意,卻都能得到充分貫徹,如此一來,形勢對他們越來越有利,直到他們的財富和地位越來越膨脹。可與此同時,朝廷的財政必然出現巨大的虧空,百姓也會因為這種合理合法的侵占變得日益難以生存。
最終的結果就是,進入下一個輪回。
夏原吉並非是一個贓官,甚至他為人還不錯,而且已算是忠誠了。
而他同時也保持著清醒,之所以不肯鬆口,是因為他認為若是這樣實施,隻會造成人心浮動,而且肯定無法貫徹下去。
與其像王安石這樣折騰一番,最後又回到老樣子去,還不如不折騰,不是還可以繼續唱歌繼續舞嗎?好歹還有至少一百年的太平日子呢!
解縉在旁道:“陛下,這是人心,若是人心向背,社稷怎麼能安穩呢?”
朱棣頓時臉色更沉了幾分,厲聲道:“誰的人心?”
解縉訥訥不言。
朱棣道:“這樣的大事,本就不該先進行廷議,難道文淵閣沒有察覺出其中的隱患嗎?為何票擬中要開廷議公論?”
這個時候,解縉自是不遲疑,連忙拜下,叩首道:“是臣一時失察。”
朱棣冷哼一聲,道:“諸卿沒有其他的看法嗎?”
說罷,他目光一轉,落在一個人身上:“金忠,你來說說看。”
本隻想一直默然到告退的金忠,極不情願地站了出來道:“臣隻知兵。”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不是還會看相?來,你看看你自己的,能有幾年陽壽?”
金忠:“……”
到了這個地步,金忠覺得自己躲不過去了,隻好道:“既然對國計民生有好處,隻要陛下效仿太祖高皇帝,那便乾就是。阻力重重是肯定的,可正因為有阻力,想要做一番大事業,立功立德,豈有容易的道理?”
朱棣微微抬眸道:“意思是,金卿家附議張卿的建言?”
金忠道:“臣沒說。”
“可你上一句不是這樣說的。”
金忠道:“臣講的是迎難而上,立功立德的大道理。並非針對某一件事。”
朱棣冷哼一聲道:“不曾想,連你也退卻了。”
金忠苦笑道:“臣要留著有用之身,為陛下籌謀兵事。”
朱棣:“……”
金忠已算是老實人了,他至少沒有說謊。
朱棣若有所思。
隨即,目光落在了吏部尚書蹇義的身上。
他語氣溫和,對待這個老臣,還是表達了一定的敬重:“蹇卿家以為如何呢?”
蹇義斟酌道:“問題的根本,在於事成不成,若是大張旗鼓地實施,最終無法貫徹,傷及的,卻是陛下的威信和朝廷的威望。所以臣請陛下,再三斟酌。”
朱棣聽罷,歎了口氣,幽幽地道:“蹇卿家當真認為,辦不成嗎?”
“臣經曆過太祖朝,蒙太祖高皇帝厚愛,倒也參與了不少軍機大事,太祖神武,尚且許多事,依舊力有不逮,雖是操勞無度,且明察秋毫,可能為天下辦成的事,又有幾何呢?哎……”
他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辦不成,陛下認為自己比太祖高皇帝強嗎?
朱棣這時倒是沉默無語了。
他落座,眯著眼,一言不發。
始終,朱棣沒有詢問張安世的意見。
因為張安世這個家夥,態度是很明確的。
朱棣開始把玩著張安世奉送來的幾個硬幣,手在這精細的銀元上摩挲著,沉吟道:“終究還是不甘,張安世不提則罷,倘若提了,朕起心動念,想到當下種種,意實難平。入他娘的!”
“陛下。”
就在此時,解縉看了朱棣一眼,突然道:“張安世……誤了大明啊。”
此言一出,眾人側目。
朱棣冷冷地看了解縉一眼。
解縉苦笑道:“陛下……這樣的奏議,其他人提及,倒還罷了,唯獨安南侯不可提,安南侯乃太子殿下妻弟,太子乃儲君,他不提還好,一提,天下軍民百姓,會作何想?”
“陛下立太子為儲,既因父子至親之情,也是為我大明江山社稷考量。倘使太子殿下此時與天下軍民離心離德,臣隻恐將來,又出建文之禍。”
他說得情真意切,畢竟是關起門來的小會議,可以暢所欲言。
這一次,算是直接將矛頭指著張安世了。
每一次皇帝駕崩,王朝都會麵臨一個危機,那就是太子威望不足,不足以鎮住局麵,這也是任何一個正常的皇帝所需要考慮的。
解縉所言的是,張安世這是直接將太子坑了,將來陛下若是出了問題,太子該怎麼辦?
現在太子的位置,非常穩固,解縉說出這番話,卻是一下子說中朱棣的心事。
當然,解縉表麵上是為太子擔憂,實際上卻是說,將來若是太子控製不住局麵,不妨可以考慮一下其他的人……比如……
朱棣凝視了解縉一眼。
不得不說,解縉是有才華的,他能舉一反三,直接將問題的本質道出來。
可殿中其他大臣的表情,卻是各異。
有的人認為解縉說的對,這殿中,蹇義、金忠、楊榮等人,幾乎人人都是堅決支持太子的人。
解縉這樣一說,讓他們加重了這一份擔憂。
而對朱棣,可能要考慮的是,自己不能讓自己的兒子裡出一個建文,這可能會給國家製造隱患。
朱棣目光幽幽地看著眾人,沉吟著道:“利國利民之策,也要這樣的斟酌嗎?”
解縉立即就道:“曆朝曆代,建言者極多,不少人,所倡議的何嘗不是利國利民。可最終,都功敗垂成,甚至危害了江山社稷。所以臣以為……安南侯身居高位,就不可意氣行事,凡事要三思而後行。”
朱棣抿著唇,轉動著手裡的銀元,這銀元上,已浮出了朱棣的一層手汗。
他緩緩地閉起了眼睛,而後又猛地張開。
此時,卻聽張安世道:“解公說的有道理,受教了。”
解縉微微一笑道:“我說話直了一些,還請安南侯勿怪。”
“不敢,不敢的。”張安世想將解縉剁碎了心都有,卻是不緊不慢地道:“聽說……前幾日,解公還給趙王殿下,送了一些書籍。”
解縉麵上沒有絲毫的變化,卻道:“趙王殿下求知若渴,又是大病初愈,我送他一些書,請趙王殿下能夠修身養性,有何不可?”
“倒沒什麼不可。”張安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隻是聽聞,解公與趙王多有走動而已。”
解縉早就知道這些事,是瞞不住彆人的,尤其是瞞不住錦衣衛,他神色從容,甚至顯得坦坦蕩蕩:“趙王聰敏好學,許多事,都希望向我請教,趙王乃陛下的嫡親血脈,我欣賞他這好學之心,確實有一些走動。卻不知,安南侯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莫非……我與趙王殿下惺惺相惜,卻也錯了?”
明牌了,你不是在查我嗎?那就查吧。
張安世定定地看著他道:“惺惺相惜?”
解縉一臉坦然地道:“人有好惡,趙王乃天潢貴胄,我為大臣,彼此有一些交集,應該沒有觸犯綱紀國法吧?”
解縉一點兒也不擔心,因為他很清楚,趙王也是陛下的嫡親兒子,絕不會因此而遷怒於他。
於是他接著道:“何況我與趙王,乃君子之交,安南侯糾纏這些,卻教我有些糊塗了。”
這話的意思是,是你張安世太過胡攪蠻纏了。
張安世卻是露出了笑容,目光中帶著一絲彆樣的意味,笑盈盈地道:“沒啥,沒啥,隻是沒想到,解公與趙王殿下的相交如此之厚。我也有許多朋友,和他們親如兄弟,這沒什麼的。”
解縉以為張安世找不到他的錯誤,這時認慫了,便微笑以對,頗有幾分洋洋自得。
和我爭辯,你張安世還是太嫩了,再學一百年吧。
此時,卻有宦官進來稟報道:“陛下,趙王殿下求見。”
此言一出,朱棣長出一口氣,淡淡道:“召來吧。”
這趙王……也已休養了接近一月的功夫了,解縉對他頗為關心,又不好親自去府上探望,今日在此相會,他倒頗為期待。若是有機會,彼此能夠深談一下最好。
畢竟,現在他因為張安世,已經徹底地和東宮撕破了臉皮。
一會兒功夫,趙王朱高燧便在宦官的攙扶下,徐徐入殿,剛要行禮。
朱棣道:“不必行禮了,賜座。”
…………
第二章儘快會送到。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