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政此時智珠在握。
主要還是這事鬨大了。
至於那楊溥,這個時候也不敢和他爭奪。
今日公推,誌在必得。
此時,朱高熾升座,四顧左右,道:“今日所議……”
“太子殿下……”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堂而皇之地直接打斷了朱高熾的話。
說話的乃是劉嗶。
風向已經變了。
這時候人人關注這件事,對於詹事府上下的人而言,那麼……這就不是一次簡單的公推。
就好像有人搭好了戲台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角色,劉嗶這個左春坊的學士,當然清楚,自己年紀大了,即便再做官也沒什麼意思,可若是留下一個好名聲,對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必會受益無窮。
想想看,未來自己的子孫自報家門,聲稱乃劉嗶之子孫,對方一聽,一臉敬仰,道一句莫非是當初仗義執言的劉公嗎?
這是何等令人憧憬的一幕,簡直就是祖墳都要冒煙了。
劉嗶此時顯得格外凝重,十分不客氣地道:“殿下既要公推,那麼就該選賢用能,如此,方為國家之福。倘若任用私人,這對國家有什麼好處呢?臣等為殿下效力,敢不儘心,這詹事府學士至關緊要,臣竊以為……非舍人秦政學不可。”
此言一出,可謂擲地有聲。
眾人紛紛稱是。
這一次,大家的態度分明堅決了許多。
畢竟天下人都看著呢,誰要是後退一步,就成了同流合汙,要遺臭萬年的。
朱高熾臉色微微一變。
他顯然也預料到這個情況的。
於是朱高熾斟酌著,他知道某種程度,這也是一種試探。
朱高熾雖然寬仁,但是也並不湖塗,今日的事,就好像當初的科舉桉一樣,某種程度,其實就是群臣對於皇帝的一種試探。
這種試探微妙之處就在於,他既可以借機,讓皇權或者東宮進行妥協,與此同時,又打著合理合法的理由。
想當初,他的祖父太祖高皇帝殺了這麼多人,到了晚年,尚且還被一次次地試探。當然……太祖高皇帝的解決思路也很簡單,他比較乾脆一些,誰試探朕,朕提刀砍了便是。
而現在,事到了朱高熾的身上,朱高熾倒是更冷靜,他細細地聽著一個個人站出來義正言辭,他卻久久不吭聲。
直到這些人把話都說完,朱高熾才看向秦政學道:“秦卿。”
“臣在。”
朱高熾道:“秦卿,諸卿都認為你是不二人選,卿意如何?”
“臣恐不能勝任。”秦政學心下想笑,卻擺出一副謙虛的樣子道:“還請殿下另擇高明。”
不是想選楊溥嗎?那就選吧,現在我自是三讓三辭,你們非要請我,我才勉為其難。
朱高熾的臉色更是糟糕,因為這話聽上去是謙虛,可實際上,卻是對他這個太子的擠兌。
朱高熾深吸一口氣,才道:“另擇高明,誰更高明?”
秦政學道:“洗馬楊溥,才學勝臣十倍,足以勝任。”
朱高熾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有些怒了。
這顯然是欺負老實人,到了這個時候,尚且還說這樣的話,這等於是羞辱太子。
可東宮諸官漠然,某種程度而言,這也是一種無聲的對抗。
這事兒……是因為一個楊溥嗎?
楊溥也是進士,算起來也是自己人。
這也不是因為太子。
太子殿下是大家押的寶,是將來大家晉升的階梯,沒有人會選擇為難太子殿下。
今日的攻擊,甚至不是衝著張安世去的,有皇帝,有太子,就有皇親國戚,大家也不是容不下皇親國戚。
可之所以突然所有人開始有了針對性,其實問題也很簡單,因為……他們要樹立的是一個規矩。
這就好像曆史上的大禮議一樣,誰關心你嘉靖認自己的親爹是親爹?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你爹是不是你爹,不是你嘉靖說了算,是禮法說了算。
那麼禮法又是誰說了算?當然是我們說了算。
今日的氣氛,格外的詭異。
這種詭異,朱高熾感受到了。
他沒想到,平日裡對他和顏悅色的大臣們,在真正的權柄麵前,瞬間就變成了另一種姿態。
雖然他們還是卑躬屈膝的樣子,可顯然,這給朱高熾的感受,卻是全然不同的。
這一下子,朱高熾居然開始懷念起了解縉。
解縉雖然心思也複雜,可至少……他擅長的是製造假想敵,然後再在他這個太子的麵前表現。
可眼前……
這時候,就得考驗一個人的耐心了。
鑒於陛下已經下旨申飭了朱高熾口出汙穢之詞,那麼朱高熾當然不能再口吐芬芳了。
他按下心頭的那股怒氣,依舊還是笑了笑道:“張卿。”
他看著張安世:“你怎麼看?”
張安世想也不想就道:“臣還是以為……楊溥最佳。”
朱高熾頷首:“嗯……”
他沉默,顯然朱高熾有些不甘心,原以為張安世這個小子會拿出一點彆的東西來。
可這輕描澹寫的楊溥最佳有什麼用?
朱高熾便道:“詹事府學士,也需負責票擬,還需協助東宮,職責不小啊……”
他開始一轉話鋒。
而這時候,顯然有人開始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殿下顯然想另辟蹊徑,既然大家都選秦政學,那乾脆各讓一步,設兩個學士?
其實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方案。
不過很明顯,其他時候可以,今日不行。
今日的事,根本不是學士的問題,甚至誰都可以成為學士,唯獨張安世推薦的不能。
左春坊學士劉嗶立即道:“殿下,如此大任,東宮更該謹慎,東宮雖然開府,可若是設置了太多的學士,隻怕不妥,陛下東宮的職責,比朝廷要小了許多,朝廷尚且學士不過三人,東宮豈可增加呢,到時若是陛下責怪,臣等……豈忍見殿下受責?”
“是啊,殿下……有秦政學足以。”
“曆朝曆代,最難解決的問題就是冗官冗員,今日東宮增員,豈不是加重百姓的負擔,還請殿下,以百姓蒼生為念,冗官冗員增加容易,可要裁減卻是難了。”
朱高熾這時候真的有些火了,他怒了。
偏偏他依舊還是保持著耐心,眼角的餘光掃向張安世,可張安世卻好像……木頭人一樣,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呆坐著。
這讓朱高熾有點懵。
安世不靠譜啊,本宮乃太子,有些話不便說,你還不趕緊給我上?
可張安世依舊還是悶不吭聲,好像在閉目養神。
朱高熾終於有些急了,於是直接看向張安世道:“張卿以為呢?”
令朱高熾始料不及的是,張安世竟道:“不錯,不能增加冗官。”
朱高熾:“……”
這就好像,整件事都是張安世在拱火,不斷地推著楊溥,讓朱高熾也下了場來幫忙。
結果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張安世他……跑了。
朱高熾顯得有些尷尬。
而秦政學不免帶著得意之色,道:“殿下,若是殿下不喜臣,臣萬分惶恐,豈敢擔此重任?楊溥洗馬很有德行,才學甚佳,又得殿下信重,殿下還是請他來主持大局為宜。”
楊溥冷靜地站在一旁,一直默默地觀察著今日發生的事。
張安世的推薦,加上那些章程,楊溥若說心裡沒有半點波瀾,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是一個有誌向的人,怎不羨慕封侯拜相的功績呢?
張安世的宏圖太大了,雖然那個章程有許多地方,楊溥並不認同,可是那願景,卻讓他內心無法平靜。
假若……假若……當真可以試一試……
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便覺得揮之不去。
不過……現在看來,他的心裡不免有些失望。
因為他清楚,事情已經結束了,他根本沒戲,可憐的他被張安世挑出來陪榜,最後反而成了笑話。
此時,隻見秦政學道:“懇請殿下,任用楊溥,至於臣……實在是才疏學淺,不堪為用………”
朱高熾聽到這裡,心頭隻有更怒。
到了這個時候,還一次次地擠兌他,這已屬於挑釁了。
他再也忍不住地豁然而起,怒氣衝衝地道:“國家大事,在爾眼裡乃兒戲嗎?學士任用,是爾等可以敲定的?”
秦政學卻是氣定神閒,又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拜下道:“臣萬死之罪。”
朱高熾隻能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現在是騎虎難下了。
隻見這秦政學才是又哭告道:“臣隻是不希望殿下為難……”
朱高熾的心頭可謂是火冒三丈了,可偏偏無計可施,隻能努力地憋著氣。
張安世則是似笑非笑地看著秦政學,卻突然道:“秦公若是為學士,該如何協助殿下?”
秦政學顯然知道張安世在刁難自己,倒是澹定從容地道:“垂拱而治,不去驚擾百姓……”
張安世聽罷,笑了:“若是垂拱而治,那還要朝廷乾什麼?”
秦政學立即就道:“威國公此言差矣,朝廷所下的詔書,一件件,一樁樁,無不是浪費民力,多數的苛政,也多由於此……所以輕徭役,減賦稅,聖君垂拱而治,則乃天下之幸。”
張安世便笑了笑,沒說話。
倒是朱高熾再也沒有了耐心,道:“好了,不必再言了,今日公推,就到此吧。”
說罷,他便準備要走。
劉嗶卻道:“殿下,不知今日公推,是否已出結果?”
諸官顯然不願讓朱高熾繼續拖延下去,於是一個個都拜了下去,不約而同地道:“懇請殿下明斷。”
朱高熾似乎再也憋不住了火氣了,怒道:“你們不是已有明斷了嗎?還問本宮做什麼?”
這顯然,已給了答桉。
隻能是秦政學了。
說著,他疾步要走,可朱高熾身體肥胖,再加上腿腳不好,若是慢慢踱步,一般人看不出來,可若是走得急,便免不了一瘸一拐。
如此一來,這一瘸一拐的朱高熾,便顯得格外的狼狽。
諸官便紛紛道:“臣等恭送殿下。”
朱高熾隻覺得這話,格外的刺耳。
張安世則大呼:“殿下仔細腳下。”
說話間,他已箭步上去,要攙扶朱高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