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氣定神閒。
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套路。
可這樣的‘鬼故事’,從它誕生起,就總有人前仆後繼的上當受騙。
張安世甚至一點都不擔心,這會被人識破。
因為手段是可以識破,但是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布置下去,全麵布局太平府的農業。
如今,作坊業已有了較為長足的發展,在太平府,三縣的作坊區域,林立著數百個作坊。
每日吞吐的貨物十分驚人。
倒是農業乃是一切的根本,若是連糧都吃不起,那麼其他行業,不過是水中浮萍罷了。
這太平府上下,也算是團結一心,到了夏末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水庫設施以及基礎的灌既措施,統統都已修建完畢。
這樣的速度,自是驚人,一方麵……是官府直接采取錢糧獎勵的辦法,招募大量農閒下來的農戶,譬如水庫的修建,直接按你挑來多少土方,給多少糧,多勞多得。
而引水渠也是一樣的道理,直接承包出去。
你們一個村的勞力若是能按時按量,除了許諾的錢糧之外,再給一份賞賜。若是做不到按時按量,那麼隻拿最基礎的一筆錢糧,確保你不餓死。
再加上機械的使用,太平府又富裕,購置了不少的騾馬,大量船隻的征調等等。
這等速度,其實是超過了張安世預計的。
果然計件績效真的管用。
而這方法在這個時代而言,已算是跨時代的先進管理經驗了。
對於尋常的農戶而言,農閒之時,能掙一點是一點,乾得快乾得好,便有賞賜,對於農戶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
尤其是在六縣,根據奏報,那兒的壯丁,幾乎是沒日沒夜地乾,不眠不歇,像瘋了一般。
畢竟從前已太苦太苦,即便再苦,卻也吃不飽。
如今家裡有了自己的莊稼,日子有了盼頭,到了農閒的時候,非但不必去服徭役,反而可以做工掙錢,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張安世甚至擔心,這些勤快的人們,這樣下去,會不會導致猝死,於是又不得不下令,計量的賞賜可以有,但需得有一個頂格的賞賜,不能真乾多少賞多少,彆到時當真把性命都搭進去了。
宣城縣的縣令的奏報之中,最是誇張,他甚至洋洋得意地說,今日之農工,一人可抵過去徭役十人。且不需監工,人人勠力。
張安世看得人都麻了,他不知道到底是從前徭役的時候是磨洋工的多,還是現在這些農工們拚命過了頭。
想了想,索性又召集了一些大夫,到各處工程去,讓他們熬一些解乏的湯水分發。
農莊那邊,得來的奏報也十分喜人,因為許多灌既渠趕在大旱來之前大多都竣工,所以幾乎沒有受影響,用水灌既的問題,可以基本解決。
隻是興建更大規模的水庫,卻是迫在眉睫,因為遲早有大用。
南直隸附近,因為土地資源不錯,所以許多較為肥沃的土地,可以一年種兩季,所以這個時候,已是可以開始收割,而後再進行播種了。
因而………現在幾乎所有官吏,都在進行統計夏糧的收成。
而且最可惜的是,這太平府兩季稻,原本隻有五成左右的水田可以種植,到了今年,因為種子、肥料、灌既的原因,可以種植兩季稻的土地,已經超過了八成。
張安世有些不信,決定下鄉去看看。
而另一邊,糧價持續了兩個月時間,已是攀升至了三兩銀子一石。
漲了數倍,而且還是大宗商品的價格,絕對屬於瘋狂了。
隻是……
這時候,那李秀才就好像鼬鼠一般,每日十分勤快地在棲霞打探消息。
他今日又從棲霞回來,卻顯得有幾分憂慮。
“太公。”
“又怎了?”張太公氣定神閒的樣子“棲霞那邊,行情如何了?”
“今日又漲了一些。”
“好的很。”張太公樂嗬嗬的。
他陸陸續續的,買進了不少糧食,折算下來,差不多一石二兩銀子上下,不過現在看來,應該至少賺了一倍。
雖說當初購糧,有幾分意氣用事的成分,可現在看來,卻是大賺一筆,這可比收租要賺得多得多了啊。
張太公笑吟吟地道“現在還有三個糧倉沒滿,可是……銀子不夠了,倒是有人來……說是可以用地抵押銀子……隻要簽一個契書,錢莊就立即將真金白銀奉上,你說……”
與張太公樂見其成的態度相反,李秀才卻是不無擔憂地道“今日我在市麵上……聽說……太平府的夏糧,應該收成沒有從前想的那樣糟糕。”
聽了這話,張太公隻是笑了笑,道“是嗎?今年的夏糧可有不少,都歉收了啊,這太平府,怎麼可能沒有這樣糟糕?”
李秀才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多慮了,不過他的心裡還是有幾分隱憂,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不過李秀才這樣的讀書人,他身邊的讀書人和士紳們,幾乎都是一口咬定了……太平府的收成一定糟糕,甚至顆粒無收。
有一句話叫做信息繭房,不同的群體,對於同樣的事物,幾乎他們的看法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哪怕你擺出再多證據,比如太平府某地,確實好像大豐收了,他們也會嗤之以鼻。
要嘛認為,這是險惡的太平府有什麼險惡的把戲和手段。要嘛就是壓根不信,認為有人混淆視聽。
再哪怕,你抓著他,到了那豐收的地方去看,他也隻是認為,這不過是片麵的信息,諾大的太平府,有幾個鄉豐收,也是正常的。
總而言之,不信就是不信,而且一個群體裡,每一個人都在為不信找各種理由,而這些理由和借口,又恰恰正對你的胃口。
這個時候,若是還想做清晰的判斷,其實已經不可能了。
李秀才想了想,還是道“今日……遇到了幾個商賈,那幾個商賈……”
張太公皺眉起來,露出不悅之色,當初可就是這個李秀才慫恿他購糧的,可現在……這李秀才反而退卻了。
他甚至提及到了商賈……
一見張太公如此,李秀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粗鄙了,竟將商賈掛在了嘴邊,罪過,罪過,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話,是要被人看輕,被人瞧不起的。
畢竟地方的士紳,麵對商賈,都有一種骨子裡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已是持續了千年之久,根深蒂固。
張太公的臉色雖不好看,卻還是耐著性子道“那些商賈,說了什麼?”
“說是……糧價到了現在,可能有風險。”
張太公麵露不屑地道“這便是賤商隻知眼前之利,沒有長遠打算,讀書少的結果。真是可笑……”
李秀才想了想,帶著幾分試探地道“要不,咱們賣一些……”
“不賣。”張太公斷然搖頭“老夫還等著漲到六兩銀子呢,看來……還得想辦法,再收一些糧。”
李秀才忙道“啊……太公……這……太冒險了吧。”
張太公笑了。
想想看,輕輕鬆鬆地買了一筆糧,結果直接讓自己的身價漲了一倍還多,躺在家裡,便可見到自己的財產瘋狂地上漲。
人的**,是難以滿足的,掙了一倍多之後,張太公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大賺一筆。
這個時候的,張太公其實已經開始膨脹了,甚至他的身價漲了一倍,他還是瞧不起這點小錢。
於是張太公施施然地道“冒險?這算什麼冒險?彆人沒有糧倉,我家有糧倉,這銀子,合該老夫掙的。”
李秀才卻是擔憂地道“其實學生擔心,這會不會是張安世的詭計……”
“若是詭計………”張太公居然滿不在乎的樣子,他自信滿滿地道“退一萬步,即便當真有什麼陰謀詭計,你還想到了當初張安世整治商賈的桐油嗎?”
“對,學生說的就是這個。”
張太公捋須,哈哈一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倘若當真是當初桐油的把戲,那就更好辦了。”
“這……”
張太公道“張安世想要像桐油一般,將人騙進去,就必須將桐油的價格,拉高到十倍、二十倍,現在……的行情還早著呢,這才多少兩銀子?這糧價不超十兩銀子,咱們就有利可圖,老夫活了大半輩子,怎麼可能和那些賤商一般,會上那張安世的當?”
接著,他冷哼一聲,得意地道“無論他使用什麼手段,老夫再掙一大筆,到時再售出,賺了這萬貫家財,再全身而退,到時候……無論是那張安世手段是如何,都已不重要了。”
張太公說得誌得意滿,他很有信心,莫說是他不看好這太平府的糧產,即便當真是什麼圈套,他也覺得自己和其他的蠢人不一樣。
在這一點上,讀書人的剛愎自用,是比商人更甚的,他們天生就有優越感,自覺得自己掌握了一切的智慧。
這李秀才,不提風險還好,當真提了,張太公反而自鳴得意,露出幾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
李秀才聽罷,倒也覺得有理,便道“太公所言甚是,倒是學生……慚愧的很。”
張太公道“明日錢莊的人來……再購一些糧吧,可惜本錢太少,隻掙了這一些。”
他露出遺憾之色。
而李秀才心裡卻是咋舌,這本錢還少?買了十幾個穀倉的糧……幾百幾千戶人家的家底捆綁一起,也不及你的手指頭。
“學生這些日子,再去打探一下。”
張太公點點頭,呷了口茶,突然道“打探固然是必要的,可是……切切不可誤信賤商之言,你是讀書人……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