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搖頭道:「這也叫膽子大?老夫隻是覺得……這總有不妥。」
楊榮擱下手中的奏疏,笑著看向胡廣道:「不妥在何處?」
胡廣認真地想了想,卻道:「說不上來。」
「你說不上來,是因為你自己也理虧。」楊榮道:「我們平日裡說……為蒼生立命,這話……聽得都出繭子了,可大義凜然說這番話的人,大多是康他人之慨去說這些話。拿朝廷的糧去賑濟彆人的時候,可以大義凜然的說這番話。可朝廷的糧從何而來呢?不還是來自於民脂民膏嗎?可田連阡陌者,他們卻不繳糧賦,他們也張口就是仁義,是道德。要說大道理,有幾人及得上他們這些人?」
「可是啊……一旦教他們手中拿出錢糧來,為蒼生立命的時候,你瞧瞧他們會如何?隻怕一個個要咬牙切齒,痛罵與民爭利了。可見……會說大話,能講道理的人,更能說出振聾發聵之警言之人,他們說的話越有道理,越是冠冕堂皇,就越該要小心了。」
頓了頓,他接著道:「這張安世……隻辦了一件很尋常的事。他將抄來的贓田,分發百姓,這些田,也都是登記在冊,將來還給朝廷增加稅賦,朝廷得到了賦稅,百姓們得了田地,百利而無一害。哪裡就不妥了?哎……胡公啊,難道蹇公的教訓,還不足夠嗎?指望著某些人去發善心,去給天下立命,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百姓們承擔稅賦,嚴寒酷暑都耕種為生,給他們土地,讓他們養活自己,也養活朝廷,這才是大仁大義。所以,彆總說什麼妥不妥當,那些大道理,我聽厭了,我隻看結果。」
胡廣臉一紅,卻忍不住道:「可現在許多人鬨的厲害,你是不知……」
楊榮道:「曆來要乾事,就一定得有人鬨。我從未聽說過,做什麼事,沒有人咬牙切齒的。你隻看到有人跳腳,可看到那些得了土地,歡天喜地的人嗎?你不去看那些喜不自勝的人,卻偏眼睛隻落在那些許恨得咬牙切齒之人的身上。胡公,莫要忘了,我們不是學正,學正才隻關照讀書人。你我乃文淵閣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要做的,就是協助陛下治理天下,管的乃是千千萬萬的軍民。」
說到這,楊榮歎了口氣,便又道:「我知你與他們共情,是因為你自幼就在書香門第。你見了他們自然親熱,畢竟……在你眼裡,他們斯文有禮,他們一個個讀書明事理,你與他們天然親切。可是……寧國府的情況,你也是親眼見著的。他們見了你親切,彬彬有禮,行禮如儀,個個都是君子做派,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對自己的佃戶是什麼模樣?他們見尋常的百姓,又是什麼模樣?」
「胡公之所以得到他們的厚遇,隻是因為你出身好,有個好父親,有一個好祖宗而已。有些事……要想明白,想通透,就不能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去看。」
胡廣也歎了口氣道:「可天下的大臣,哪一個不是士紳人家呢?我擔心,要出亂子。」
楊榮顯得倒是澹定,微微笑道:「這就是威國公的本事問題了。我所慮者,也是如此。當初王安石變法,為何一團漿湖,不就是因為……處處有人反對,處處有人陽奉陰違,舉步維艱嗎?威國公能不能成,看他自己的本事。他能辦成,便是功德無量。可他辦不成,隻能說……此乃天下的運數,天下合該如此,哎……」
楊榮歎息一聲,又繼續道:「可我們不能因為他辦不成,就奚落和嘲弄他。即便事敗,即便雞飛狗跳,可此舉,也是利國利民。再者說了,他隻在太平府裡乾,刀又沒架在彆人的脖子上,事情若是辦不成,至少天下也亂不起來。所以你我該拭目以待。」
胡廣卻依舊憂心忡忡地道:「可若是百官反對呢?我們文淵閣,也支持嗎?」
「不必支持,卻也決不可昧著良心去反對。」楊榮道:「須知他能不
能成,我卻還需再觀察一二,這畢竟是破天荒的事。張安世是一府的府尹,所以他可以急進,他還年輕,鬨出事來,總有陛下給他料理。可你我不同,你我要治的天下,治大國如烹小鮮,在事情成敗未分曉之前,不要急著去觀察和反對……」
說到這裡,楊榮沉吟片刻,才又道:「過夏之後,老夫打算……去六縣走一走,瞧一瞧。到時……看看用什麼名義吧。」
胡廣搖搖頭道:「你必要遺臭萬年。」
楊榮沉默了,想了很久,才道:「我隻記得年幼時,祖父教我讀書,迄今都難忘。那書中叫傳授的,不正是憂國憂民,忠君愛民的道理嗎?如此至簡的道理,為何到了如今,人人卻拿這四書五經,充作牟取利益之物呢?我倒願意返璞歸真,誠如年幼時讀書一樣,隻用最純粹的目光去看待書中的道理,既然認為是利國利民之舉措,即便不去鼎力支持,至少也不去橫加乾涉。而不是總想著,身後之名,這身後的事,誰說的清楚呢?」
胡廣默然。
楊榮接著道:「再看看吧,不要急,或許張安世真的不能成事,反而……像王安石的新法一樣,鬨得天下沸騰呢,所以……耐心地好好等等,再看看。」
胡廣也隻好點頭:「受教。」
楊榮道:「胡公的才學比我高,你之所以有時候湖塗,隻是有時候,事情沒有想清楚罷了,所以聖人才說,三省吾身。」
……
「陛下……」
朱棣看著新送來的奏報,良久無語。
亦失哈在旁叫喚了好幾聲,朱棣也充耳不聞。
良久,他抬頭起來,才看一眼亦失哈道:「張安世這個小子,膽子不小。」
「是膽子不小。」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聽說,這消息一出,南直隸的地價,暴跌了三成,隻幾個時辰。」
「這麼厲害?」朱棣頗有些吃驚。
「還不是太平府九縣先跌的,陛下想想看,這地……若是直接劃分到戶,那這地……它還值錢嗎?再者說了,誰能保證,手裡的地太多,不會被惦記上?結果太平府的地價直接暴跌,其他各府的地價,也都一瀉千裡,從前有一些百姓,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銀子,便指望著能買兩畝土地,傳給兒孫,可現在一看……」
說到這,亦失哈咧嘴想笑。
「入你娘。」朱棣罵道:「你笑什麼?」
亦失哈立即開始哭喪著臉:「奴婢……奴婢萬死。」
朱棣道:「這地價不跌倒還無妨,可一跌,張安世那個小子,卻要小心了。」
亦失哈便道:「陛下,威國公有錦衣衛呢,怕個什麼?再者說了,誰有這樣的膽子……」
朱棣搖頭:「你太小瞧那些人了。隱戶的事,他們敢乾,濫殺無辜的事,他們也敢乾,勾結官府,欺上瞞下,他們哪一件事不敢乾的?真以為這些人……表麵上隻會說幾句之乎者也,你就以為他們當真是癡秀才了?」
朱棣道:「有一句話叫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你連這些都拎不清嗎?」
亦失哈聽罷,忙道:「是,奴婢實在……」
朱棣擺擺手:「當然,朕所想的,也是最壞的情況,事情沒有這樣糟。」
亦失哈則道:「奴婢還聽說,太平府,又增設了許多的衙門,有不少,都是應對農事的。還有那位鄧侯爺,現在也在協助六縣百姓,預備春耕呢。這六縣的春耕本就耽誤了,所以……」
朱棣點點頭:「到時……就好好瞧一瞧吧,看一看,是否這地分了出去,有什麼結果。」
亦失哈微微皺眉道:「若是出了亂子呢?」
「出了亂子……」朱棣沉吟片刻,便道:「若是出
了亂子,這隻能說是這事辦不成,朕給了張安世錦衣衛,還掌著模範營,更是府尹,還有朕的極力支持,若是這事,他都應對不及,這就說明,天底下沒有人能辦成這些事了,可能朕親自坐鎮都不能。」
「啊……」亦失哈詫異道:「那就……不辦了?」
朱棣道:「當然,朕要的是天下安定,江山社稷才是根本,若是一件事,看著有好處,且是利國利民,可推行不下去,反而阻力重重,引起天下的人心動蕩,那麼自然不能繼續推行。所以……這隻能憑張卿家的本事,孰好孰壞,一切拭目以待。」
亦失哈點點頭:「陛下一言,實在發人深省,奴婢受教。」
朱棣斜他一眼道:「你還受教?你學這個做什麼?有什麼居心?」
亦失哈:「……」
春耕在即,此時鄧健要推廣的新苗不少。
當然……絕大多數的耕地,還是以江南的稻米為重。
他讓人分發,願意嘗試的,便可領了土豆苗去試種。
至於稻種,農莊這邊也培育了一些,四處分發。
現在的問題是耕具……張安世提倡大家用更好的耕具來耕種土地,因此,棲霞的農具器械坊製造了大量的耕具,儘量用較為低廉的價格分發。
鄧健在六縣走了一遭,回來時,人又黝黑了不少。
張安世親自去迎接他,連聲道:「辛苦,辛苦……」
「哪裡辛苦。」鄧健道:「那些農人們才是真正的辛苦呢,一個個的……哎……」
他顯得一言難儘,頓了頓,才又道:「不過不少的農戶,都是千恩萬謝,都說你做了大功德。他們得了土地,真將這地當做自己的寶貝一般,每日勞作,不敢清閒。還有那稻種,也已分發下去了,其實還是多虧了你。」
張安世所說的好辦法,其實就是用不同種類的稻種雜交,這思路,也算是讓鄧健開了新的眼界。
雜交的原理其實較為簡單,因這水稻是自花授粉植物,通常一株水稻是在一棵植株上完成的授粉,產生後代,而雜交水稻主要是將一株雄花的花芯去掉,然後將另一株雄花的花粉為去掉花芯的雄花授粉,這樣一株雜交水稻就產生了。
當然,說來容易,實際上做來就很難了。
因為雜交的本質在於互補,你需尋找不同的稻種,而後嘗試一千次甚至一萬次去不斷的尋找更優良的雜交稻種。
尤其是不少野生的稻種,更是難得。
鄧健在去歲的時候,就曾嘗試過,發現新的一種稻種,確實能提高一些產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