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退朝散去。
朱棣卻看著一份份的奏報,默然無語。
他雙目死死地盯著一份楊溥所送來的輿圖。
此時,他臉色微微有了一些變化。
一旁的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該用午膳了。”
朱棣則道:“這鐵路好厲害。”
“啊……”亦失哈詫異地看著朱棣,又忙垂頭。
朱棣這才醒悟,側目看了亦失哈一眼:“午膳?朕現在沒心思吃。”
“可是……陛下……”
朱棣道:“你在宮中這麼多年,朕來問你,這鐵路既能掙銀子,又能連接天下各處,可謂百利而無一害。若是我大明用此路聯通起來,可有什麼好處?”
亦失哈道:“若真如此,實乃天下大幸。”
他的回答四平八穩。
朱棣卻笑了笑道:“天下大幸?可不隻這樣簡單啊。若是當真聯通,則天下再無山高皇帝遠之地,政令可以通達,若遇災情,不需征用大量的民力,即可隨時運輸錢糧,卻無損耗巨大之虞。”
“再有,往細裡說,若是哪裡膽敢叛亂,朝廷的大軍,便隻需幾個朝夕的功夫,便可調集人馬應變。秦始皇修馳道、隋煬帝通運河,這都是功在千秋的大舉,朕若能將此鐵路修成……”
朱棣說到這裡,突然臉色又微微一變,似乎開始覺得,好像自己的舉例並不太恰當。
隋煬帝可是一等一的昏君。
至於秦始皇,名聲也不甚好。
他所舉的,竟都是暴君的先例。
亦失哈立即明白陛下為何停頓,卻笑著道:“陛下,始皇帝和隋煬帝功敗垂成,和現今可不一樣,無論是馳道還是運河,雖都是功在千秋,可修建期間,卻是徒費民力,花費無數的公帑,這才導致天下人人怨聲載道。”
“可從右都督府的情形來看,這鐵路的修建,非但沒有帶來怨氣,反而百業興旺,所以奴婢以為,此三者雖都是好事,可這鐵路卻不同,它是好上加好。”
朱棣失笑道:“你這老奴,好一張利嘴。”
亦失哈忙恭謹地道:“奴婢萬死之罪,不該多嘴。”
“可伱說的有道理。”朱棣道:“太子仁厚,皇孫還小。朕啊……也已年邁了,越是這個年紀,心裡越發的有幾分急迫。有些事,若是朕不乾,到了兒孫輩,他們未必有這樣的魄力敢去乾。朕是馬上得來的天下之人,人若還在,尚可以彈壓那些不臣,使人不敢懷有篡逆之念,也可以不必去理會百官的反對。可若是兒孫們克繼大統,就未必能如朕這般隨心所欲了。”
朱棣振奮精神,他雖顯得疲憊,卻又顯露出幾分振作之色:“所以……此等對後世子孫們有大用的事,朕要想儘辦法辦成,不能將這些麻煩遺留後世。下西洋是如此,這鐵路……看來也該是如此。”
亦失哈猶豫了一下,道:“今日殿上,那楊學士所提的倡議……”
朱棣搖頭道:“楊溥此人所言甚有道理,可是他不明白。”
聽到朱棣最後說的不明白這三字,亦失哈卻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沒有說什麼,隻是笑著點點頭。
朱棣道:“朕想要迅速將這鐵路修起來,要儘快普及至天下。若是采用他的方法,這天下兩京十四省的官吏,怕是沒有一個人肯願修這鐵路了。那些鱉孫們,朕難道不知道他們的性子嗎?如禮部尚書劉觀這廝那般,彆看他們平日裡嘰嘰喳喳,可哪一個不是無利不起早。”
“倘若采納了楊學士的策略,這修鐵路對天下各州縣非但無利,反而有害,他們非但不肯修,反而還要想儘辦法陽奉陰違,從中阻撓,真要如此,隻怕朕有生之年,也無法見這鐵路連接南北了。”
亦失哈道:“陛下實在聖明。”
朱棣擺擺手道:“這非聖明,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罷了,畢竟……這天下沒有數百上千個張安世,既如此,那就給他們一點甜頭吧,照著他們的法子來。”
“明日,讓文淵閣與各部進行廷議,推薦一人主導鐵路修建事宜,再下旨意,命天下各省各府各縣,委派人員,至棲霞學習鐵路修建、管理事宜,其他的事……朕也就不管了,由著他們去。”
亦失哈不禁歎了口氣。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你歎息什麼?“
亦失哈便道:”奴婢沒想到,陛下也有這麼多憂愁的事,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卻還需與百官妥協。”
朱棣失笑道:“是啊,正如朕隻有一個張安世,而朕也隻有一人一般,朕在位,精力遠不如太祖高皇帝,連太祖高皇帝許多事都鞭長莫及,其精力和效率都遠在朕之上,何況是朕呢?上天留給朕的時日不多了,朕所能做的,便是儘力遺下福澤,傳之子孫。”
說著,朱棣歎息一口氣,又想起什麼,隨即道:“朕教你傳給天下諸王的密詔,可有回應?”
亦失哈道:“已有一些回音了,趙王和漢王……”
亦失哈說到漢王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
漢王被罷黜了漢王爵位,現在還未恢複呢,可是朝野內外,還是習慣將朱高熾稱為漢王。
不過從前的時候,亦失哈若是這樣說,朱棣必定大怒,可現在……朱棣似乎對此無動於衷。
於是亦失哈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周王、寧王回書,也無反對的意思。”
朱棣頷首:“嗯。”
他沒有說什麼,隻沉吟片刻道:“用膳吧。”
……
時間繼續匆匆而過,又過了兩日,有人來到了棲霞,拜訪張安世。
來人不是彆人,正是禮部尚書劉觀。
此時,劉觀正笑吟吟地與張安世彼此行禮,而後落座。
看上去這個時候的劉觀很開心。
張安世道:“劉部堂此來,所為何事?”
“隻是來詢問一下鐵路的修建事宜。”劉觀帶著微笑道:“所以特來請教。”
張安世看著劉觀:“劉部堂不是禮部尚書嗎?為何不是工部的吳部堂來?”
劉觀笑道:“昨日廷議,推舉一人兼之主持鐵路事宜,老夫毛遂自薦,諸公也紛紛欣然應允。所以如今,此等大任,便委在了老夫的身上了。”
張安世道:“那工部尚書吳部堂呢?”
“他是工部尚書嘛,隻怕難以承擔大任。”
張安世:“……”
雖說六部,可實際上,六部之內還是有鄙視鏈的。
吏部被稱為天官,而禮部的地位也不低,次一些的,乃是管著錢糧的戶部,再次呢,則是兵部和刑部了。
至於工部,卻往往不太為人看重,它主管的乃是徭役還有修建宮殿、皇陵之類的事務。
所以工部尚書也素來為人所輕。
整個明朝曆史上,工部尚書能名垂青史的寥寥無幾。可是吏部尚書、禮部尚書、戶部尚書為人傳頌的數不勝數。
見張安世看起來還是不理解的樣子,劉觀便道:“主持天下鐵路修建,這可是大事,不隻需位高者。最緊要的是,要有威名。如若不然,隻怕天下各布政使、州縣都不肯賓服,老夫其實也不願承擔如此大任,可國家興廢,老夫豈可束手旁觀……”
“好了,好了。”張安世擺擺手,而後便道:“那麼恭喜了。”
“哪裡恭喜?”劉觀歎口氣道:“我得了旨,迄今為止還愁眉不展呢,身兼如此大任,實是……”
張安世道:“你想學啥?”
劉觀惱恨張安世總是打斷自己,卻還是硬著頭皮笑了笑道:“自然是鐵路的修建之法。”
張安世便道:“這個,劉部堂去向楊溥討教就是。”
“他年輕,資曆太淺。”劉觀端著茶盞,慢悠悠地吹著茶沫。
劉觀將資曆二字咬得很重,作為洪武十八年的進士,這是劉觀在朝最大的一個資本。
畢竟明初開科舉,所取的進士不過數百人。
這數百人裡,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幾個大案殺了一大半。
等到朱棣靖難,餘下的這些人,又因為不少都是建文舊臣,因而又殺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