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胡廣。
隨即搖搖頭。
而後,他哂然笑了。
此時,他竟說不出什麼。
胡廣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又不禁狐疑起來,道:“楊公,你到底想說什麼?好吧,你說吧,我聽著。”
人就是如此,你要說,他偏不讓伱說,你真不想說了,他反而又不免想要聽一聽你的高見了。
楊榮沉吟了片刻,才道:“胡公,這朝野內外,我唯獨最看不懂的人,就是你!”
“啊……”胡廣一愣。
楊榮道:“若說胡公愚蠢,可愚蠢之人如何能竊據高位?可若說大智若愚,卻又不像。我想……應該沒有人可以像胡公一樣裝得這樣像了。”
“你……”胡廣一口老血要噴出來,瞪大了眼睛,看著楊榮。
楊榮則是沉吟道:“方才如你所言,江西布政使徐奇,確實是能吏,他的情況,我了解過,隻是……”
說到這樣,楊榮故意停了下來,深深地看了胡廣一眼後,才又道:“可胡公啊,為何率先修鐵路的乃是江西?又為何……滿朝文武,無一不支持呢?”
“自然是因為此舉,利國利民。”胡廣捏著胡須,搖頭晃腦地道。
楊榮微微一笑道:“說起利國利民……真正利國利民的,難道不是新政?新政的情況,你是清楚的,百姓終於可以吃飽穿暖,府庫的錢糧也是暴增。我來問你,你讀遍京史,可曾聽說過,百姓竟都可以吃飽穿暖的大治之世嗎?”
胡廣一時默然。
楊榮笑了笑道:“即便是聖人之治的時候,也不過是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而已,卻不敢說,路邊無餓死遺骨,這新政有這般的好處,那麼為何……朝野內外,卻總是無法達成一致呢?”
“此番修鐵路,令人深思之處就在於,它太順利了,順利到令人擔心。你我乃是閣臣,麵對這樣順利的事,難道不該警惕嗎?”
胡廣道:“不管再怎麼樣,隻要鐵路能修成,總是能造福一方百姓的。”
楊榮苦笑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其實我也希望這是我多慮了,最好……這一切都是杞人憂天。亦或者能如胡公所言,即便其中會有一些跌宕,可至少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徐奇此人,確是人才,乃是乾吏,希望他能夠立下這不世之功。他若成功,聖人之學,或可延續。”
胡廣此時好心情蕩然無存,他雖覺得楊榮言過其實,可心裡頭卻也開始變得不踏實起來。
想了想,他感覺心頭更多了幾分憂心忡忡,於是道:“要不,命人好生盯一下,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委派人員……”
楊榮頷首:“可以。”
胡廣接著道:“禮部尚書劉觀,負責鐵路事宜,也要請他一定要看重此事。”
楊榮卻是幽幽道:“願他們以大局為重吧。”
他的話模棱兩可。
帶著幾分無力。
…………
永樂十四年開春,本是萬象更新的好時節。
朱棣的身子卻是漸漸有些不好了。
他當初征戰太久,身上就免不得有一些舊疾。
張安世奉旨,入宮為朱棣檢視了病情。
這都是舊疾,何況此時是開春,壯年的時候是可以忍受過去的毛病,如今年歲大了,便有些難忍。
張安世隻讓朱棣多喝熱水,注意休息。
朱棣含笑地看著張安世,聲音裡也多了些溫和,道:“朕當初壯年的時候,從不愛惜身體,如今到了這個年歲,方知當初的魯莽,張卿也要多注意身體,人啊……還是身子緊要,其他的一概都是浮雲。”
張安世笑著回應:“陛下,臣的身子好著呢。”
朱棣又道:“朕聽聞,江西布政使司籌措了一大筆銀子,鐵路已經動工了,是嗎?”
朱棣對鐵路尤為看重,江西乃是魚米之鄉,一旦動工,這鐵路修成,那麼運輸的損耗將大大的降低。
他年紀越大,就越關注自己手頭的幾件事。這鐵路,也已成了他最關切的頭等大事。
張安世道:“臣對此,所知不多,不過臣聽說,這江西的情形,進展神速。”
朱棣便道:“是啊,滿朝公卿,都對此極為期待,劉觀卿家還上奏,說江西的進展……”
朱棣抬頭看了張安世一眼,接著道:“比之太平府的鐵路更為迅疾,那江西布政使司,無愧於能吏,說是此次鐵路修成,理應召此人入朝。”
張安世笑了笑,隻是這笑有點不達眼底。
張安世道:“陛下若是身邊再多一些棟梁之材,何愁大事不成?”
朱棣卻是定定地看著他的臉,道:“朕怎麼瞧你麵上有心事?”
張安世便收起了幾分笑意,道:“臣隻是有些擔心。”
朱棣狐疑地道:“擔心什麼?”
“說不上來。”
朱棣便道:“其實朕也有一些擔心,不過各地的奏報,還有朝中的一些情況奏報上來之後,也就安心了。朕其實也不指望這江西的進展能如太平府一般的順利。所以……前日還下旨,為支持江西的鐵路,朕從內帑之中,取紋銀百萬兩,至江西布政使司,以資其鐵路修建。”
張安世聽罷,麵上雖是平靜,心裡卻在暗暗吃驚。
他已感覺到,朱棣對於江西的情況,已是十分的關心了,這種關心,承載了朱棣太多的期望。
這可是紋銀百萬兩啊,且不說江西那邊自行發行公債,再加上陛下的這百萬兩紋銀,這江西的鐵路修建,可以說是富裕仗都不為過了。
要知道,那內帑乃是陛下的私房錢啊,平日裡可是看得很緊的,就算是平日賞賜東宮,幾萬兩銀子都要錙銖必較,有零有整。
好家夥,現在直接一百萬兩,大手一揮就丟了出去。
隻是……聽到朱棣這番話,張安世卻不由得眼眶微微一紅,心頭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他看著朱棣的臉,雖是威嚴之色悠然自生,可也爬著不少歲月的皺紋,那兩鬢更是灰白。
因為身子不適,臉上顯露出幾分憔悴,更是顯老了幾分。
他們君臣相伴已有十年之久了。
朱棣的性情,他是再了解不過的,朱棣突然如此急迫,顯然是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到鐵路能夠貫通南北。
否則,絕不會如此舍得。
這顯然是因為朱棣的身子有些不好,所以才開始有這樣的念頭。
朱棣見張安世的反應,似乎也看出了什麼,便大笑道:“你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麼?”
張安世道:“沒想什麼。”
朱棣道:“你不會認為,朕壽數不永了吧?”
張安世忙搖頭:“不敢。”
朱棣道:“平日裡你們都說萬歲,可朕知道,世上沒有所謂的萬歲之人,朕身子是差了一些,可也不至如你想的這般。隻是……”
頓了頓,朱棣接著道:“朕隻是……希望在朕的有生之年,能給兒孫們造一些福罷了。”
張安世道:“臣明白。”
朱棣道:“你今日倒是沉默寡言了不少,全不似從前那般嘰嘰喳喳了。”
張安世道:“臣……”
若說世上還有人理解朱棣,張安世一定是其中之一。
他看出朱棣那漸漸垂垂老矣之後,希望重新振作的心態。
更看出朱棣對於鐵路鋪建的巨大期許。
張安世忍不住想告訴他,江西的鐵路,極有可能出亂子。
可這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朱棣卻是蒲扇一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張安世的肩頭上,道:“有什麼話,吞吞吐吐的做什麼?哎,話說回來,朕現在有一些明白當初姚師傅的心思了,朕昨夜還夢見了他。”
張安世卻是道:“說起姚師傅,臣想起一件事。”
朱棣道:“何事?”
張安世心裡默默地念,姚師傅啊姚師傅,你可千萬彆有在天之靈,你的棺材板可要穩住啊。
可細細一思,姚師傅乃是火化,並非土葬,於是稍稍地安心。
於是張安世臉不紅氣不喘地道:“姚師傅曾夜觀天象,說是……皇族之中,不得娶妻孫氏,如若不然,必有不祥之兆。”
朱棣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卻是道:“姚師傅從不觀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