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時辰之後,這雨夜中的人,便紛紛踩著泥濘,分隊而去。
一夜過去,雨已停了,這濕漉漉的碼頭,仿佛不曾有昨夜的痕跡,即便是許多人踩過泥濘留下的腳步,也被人驅趕了上百頭登船即將往京城販賣的羊,給踩了個稀碎。
張安世則在縣衙裡,得到了一份份的奏報。
奏報裡頭,都是從各處送來的布置。
各處的人馬,顯然已經到位。
而現在,時間已過去了七天。
七天的時間,足夠了。
張安世此時反而輕鬆,在錦衣衛多年,他最怕的就是布置的過程出現差錯。
至於動手的時候,他反而覺得輕鬆許多,因為官兵捉賊,曆來是以十對一,一般不會有什麼差池。
朱勇此時已一臉疲憊的趕來:“大哥,都妥當了。”
張安世點頭:“妥當了即好,那就……動手吧。”
“是。”朱勇聽罷,倒也沒囉嗦什麼,轉身便走。
坐在一旁的陳進業,戰戰兢兢。
等朱勇一走,他忍不住道:“都督的布置是……”
張安世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知道了不要後悔。”
這七八日,陳進業每日在張安世身邊,也算是熟絡了,他沉吟了片刻,像下定了決心:“我既脅從,還望都督不吝告知。”
張安世:“很簡單,就是檢驗人性。”
陳進業道:“這……都督能否明示。”
張安世道:“你們讀書人不是常常說,不教而誅是為虐嗎?陛下乃是君父,是天下人的父親,兒子們犯了錯,那麼就給他們一次機會,看他們是否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陳進業大抵聽出了一點什麼,不過他沒有過問細節,隻是覺得此時心裡噗通噗通的跳。
張安世笑了笑:“同樣的道理,陛下乃是天子,天子行事,自然要照規矩來辦,沒有規矩就沒有方圓,現在就看,是誰想壞規矩了。”
陳進業道:“下官隻想問,都督所說的犯錯之人,是否會迷途知返嗎?”
“這得看他們自己,不過……我對他們不甚有信心,否則,也不必動用模範營了,隻需錦衣衛就足矣。”
陳進業抬頭,凝視著張安世,最終,他憋紅了臉,長歎道:“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若是……他們但凡少一些貪欲,應該也不至這樣的結果吧。”
張安世搖搖頭:“這怎麼可能?”
陳進業道:“如何不可能?”
張安世道:“陳縣令當真讀書讀傻了嗎?”
陳進業:“……”
張安世道:“為了牟取好處,多少父子兄弟都要反目,又有多少,為了爭奪幾尺的地,便可鬨出官司,甚至數十年都可讓人不相往來,難道你以為那些人,讀了幾句四書五經,自稱自己是君子,便當真能夠超然?”
陳進業尷尬的道:“未必所有人都是如此。”
張安世歎道:“陳縣令有沒有想過,為何有的人能夠富甲一方,良田千畝?”
陳進業道:“自是祖上……”
張安世打斷他道:“我就直說了吧,就好像商賈一樣,商賈是為利而生,他們唯一心心念念的事,就是讓自己手中的銀子不斷的增值,伱看那些商賈,難道他們的家業還不夠大嗎?可是他們依舊每日奔波,依舊還嫌自己掙的不足,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企圖心,才成就了今日的這些富戶啊。”
“同樣的道理,就說你縣中那些士紳,難道不是如此,這鐵路一修,如此大的好處,彆人開價這樣高,人家一畝地掙數百兩,上千兩紋銀,你掙十兩八兩,最終的結果會如何?”
“這……”
張安世氣定神閒,給他分析道:“最終的結果就是,其他的親朋故舊會嘲笑他,他的族人會捶胸跌足,痛斥他是敗家子,可怕的是,其他的士紳借此機會,又可得到大筆的財富,完成更多的土地兼並,而這個人,依舊還不得不靠佃租為生,那麼到了他的下一代,從前和他一樣稱兄道弟的士紳,土地的規模已是他的三倍、五倍、十倍,甚至已經直接可以和知府每日飲酒,他與那些人,地位已經不相等了。”
“你知道不相等的後果嗎?”張安世凝視著陳進業,笑了笑。
陳進業低著頭,一言不發。
“這樣的人,看上去堅守住了所謂的謙謙君子之風,可實際上,卻被人恥笑,被人看輕,甚是他將來的子弟可能還因為他不夠貪婪,不夠大膽,而最終遭受家道中落之苦。更多的財富和土地,不隻是更大的富貴,還意味著……更大的抗風險能力,我來問你,遇到了災年,有百畝土地的人可能會一夜之間一貧如洗,可有千畝、萬畝良田之人呢?你眼裡所謂的士紳人家,表麵上是每日讀聖賢書,可實際上,卻都在進行一場賽跑,每一戶人家,都不敢停下,更不敢回頭,隻有不斷向前衝刺,甩開身邊的人,才能讓家族永遠昌盛下去。”
“你是讀過曆史的,既是讀過,那麼就應該知道,曆來都是土地兼並,而後兼並的越來越多,那些兼並不夠快的人,最終就會被淘汰。可如何能兼並更多的土地,攥取更多的財富呢?”
“依著我看啊,不是所有人都不懂,自己這地價,實在黑心,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這麼乾,會造成什麼後果。隻不過……他們非這樣乾不可,就好像有暴利就在眼前,商賈也不會講仁義一樣的道理。”
“他們和商賈唯一的區彆就在於,商賈的利言在嘴上,而他們更無恥,嘴裡是謙謙君子,不慕名利那一套,可下手卻更狠更惡。”
陳進業搖搖頭,張口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又詞窮。
張安世淡淡道:“等著瞧吧。”
九江倉。
一隊校尉突然出現。
十數人徑直出現在府庫大門,門前的差役剛要打話。
便有為首一個總旗取出腰牌,大喝一聲:“退下。”
這差役一見這腰牌,再見這些人一身魚服,一個個眼高於頂的模樣,便已大吃一驚。
於是,連忙退後幾步,拜下。
這總旗卻沒有多言,大手一揮,後頭的校尉一擁而上,直接設立崗哨。
總旗對那差役道:“倉使在何處?”
“就在裡頭值房。”
總旗二話不說,按刀入倉。
片刻之後,便傳出驚呼。
卻是負責此地的倉大使道:“這……這是要做什麼?”
“奉旨。”總旗淡淡道:“今日起,府倉由南鎮撫司接管,現在開始移交,將所有的賬目交出,交割之後你就可以走了。”
這倉大使聽罷,臉色大變,一時說話結結巴巴:“不,不可如此……如此啊……這……這怎麼之前沒有告知……我……我……下官……”
總旗厲聲道:“抗旨者,殺無赦。”
此言一出,這倉大使便戰戰兢兢,乖乖交割。
而後,一溜煙,往九江知府衙門狂奔而去。
下頭各縣,大抵也是如此,突然之間,便有錦衣衛出現,開始直接把守倉庫,禁絕任何人出入,重新上鎖,所有的差役統統驅走,校尉們設立崗哨。
這一切實在太快,快到根本沒有人反應。
以至於九江府這邊,得到了府庫突然被封鎖的消息,連忙知會各縣,可各縣的奏報,卻也是絡繹不絕的送來,竟是所有的倉庫統統都已被錦衣衛突然接管,禁絕所有人出入,任何人不得過問。
這一下子……真將所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九江府衙裡,所有人如熱鍋螞蟻一般,開始團團轉起來。
要出大事了。
…………
朱能早已抵達了南昌府。
在這裡,他倒是受到了頗為熱情的招待。
他乃欽差,禮部尚書劉觀與布政使徐奇幾乎日夜作陪。
除此之外,還有江西本地的一些軍將,也紛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