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聽罷,默然。
好半響後,他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陛下駕崩的蹊蹺……”
楊榮凝眸,看了胡廣一眼:“有些話,慎言。”
胡廣道:“我等畢竟是臣子,為何這個時候還慎言呢?現在內憂外患,朝野嘩然,社稷到了這個地步,我……”
胡廣鼓起了腮幫子,道:“這無端端的死在了江西,說是水賊所為,什麼時候,水賊可以攻破九江府城了?這也太不明不白了,說的過去嗎?江西本是文人薈萃之地,怎麼會出這樣的事?”
楊榮道:“你既說不是水賊所為,那麼你來說說看,是何人所為?”
胡廣道:“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這背後……一定有人指使,可敢人指使人乾這樣的事,且還能從獲利的人……我看……不是一般人。”
“你就彆打啞謎了。”
胡廣道:“楊公,能勾結水賊,又能讓這江西布政使司上下異口同聲說是水賊所為,甚至……還可能指使九江府內的守軍為水賊大開方便之門,且在事後,還不擔心被追究者,天下有幾人?”
楊榮道:“我不知有幾人,卻知道,這必是江右人士。胡公,這個人不會是你吧?”
胡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急了,氣休休地道:“荒唐,荒唐,我胡廣有這個心,我能有這個膽?”
楊榮便道:“好,那你說說看,此人是誰?”
胡廣左右張望一眼,又壓低聲音道:“這幾日,你沒察覺到金公成日與人交涉嗎?聽說當初是他最先得知陛下的消息,連忙便帶人去見太子殿下了。”
楊榮輕描澹寫地瞥了胡廣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有些話不能亂說。”
胡廣道:“他平日裡就深藏不露……”
楊榮微笑道:“這麼說,他橫豎都像這幕後主使之人?”
“你瞧,這麼早得知消息,且又與這麼多人交從過密,更甚的是,還……”
楊榮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若是這樣說,其實胡公也很可疑。”
胡廣:“……”
楊榮接著道:“你對陛下的事如此關心,且貿然就指責這與金公有關,可見你這是做賊心虛,想要禍水東引,不隻如此,你平日裡還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說不準,這是你大智若愚,表麵上是老實,實則卻是深不可測,早已暗中謀劃,為的就是今日的大局。”
胡廣頓時氣胡子瞪眼,罵道:“你這人……”
楊榮歎口氣道:“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告訴你,眼下事情沒有定論,此時,還是不要胡思亂想為好。”
胡廣隻好耷拉著腦袋道:“好好好,你能言善辯。”
正說著,冷不防,外頭有人咳嗽一聲:“楊公……”
聽到這聲音,胡廣打了個激靈,這是金幼孜的聲音。
楊榮神色從容道:“請進。”
金幼孜才踱步進來,微笑道:“胡公竟也在。”
胡廣乾笑,道:“金公有事?那我……我恰好還有一些票擬,告辭,告辭。”
他悻悻然,麵帶異色,匆匆而去。
金幼孜背著手,雙目深沉,目送著胡廣離開,這才慢悠悠地落座,看向楊榮道:“胡公說了什麼?”
楊榮澹澹然地搖頭道:“沒什麼,隻是一些閒言碎語。”
“這閒言碎語之中,隻怕和金某也不無關係吧。”
楊榮隻微笑不語。
金幼孜沒有繼續深究下去,卻隨即道:“今日發現了一些東西。”
“嗯?”楊榮道:“金公請講。”
“兵部左侍郎蔣臣這個人……似乎知道一些什麼,他一直在對我試探。”
楊榮微微抬眸道:“此人乃瑞州府人,是嗎?”
“正是。”金幼孜道:“八年前,他蒙解縉舉薦,從知府調至了京城,此後一路仕途還算順利。”
楊榮抿了抿唇,隨即道:“區區一個兵部左侍郎,應該弄不出這麼大的動靜。”
“此人十之**,不過是個跑腿之人罷了。”金幼孜道:“他可能知道不少事,可知道的未必很多,我與他攀談過,此人輕浮,若我乃主謀,一定不會給他交代太多的事。”
楊榮歎道:“當初的時候,利用鄉黨來充實自己的羽翼,但凡同鄉便大力的提拔,這一切的禍端,都從解公開始。”
金幼孜沉默片刻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這兩日,似乎喜氣洋洋,牽涉其中者,也是不少……”
他說罷,從自己的袖裡,取出了一份名冊,交給楊榮。
楊榮接過,隻細細一看,而後抬頭起來:“我料定……陛下假若是駕崩,勢必有人要接觸你。胡公雖也是江右人士,可素來行事不密。隻怕有不少人,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金幼孜道:“這些年,我在新淦的親卷,一直都頗受人照顧,還有在鄉中的子弟,受到照料的也不少,撫州的吳氏,竟親自招我那幾個不成器的侄兒,收為門生。他們這等名冠天下的大儒,難道是看到了我那幾個遊手好閒的侄兒們當真是什麼讀書的材料嗎?我清楚得很,無外乎是想借此,攀上我而已。”
楊榮笑了笑道:“難怪你的官聲這樣的好,人人都吹捧你,說你兩袖清風,乃文淵閣中的君子。”
“楊公休要取笑。”金幼孜勉強笑了笑道:“這些虛名,真不足掛齒。”
楊榮又歎了口氣,幽幽地道:“現在陛下……出了事,你有何打算?”
金幼孜道:“幼孜當初不過一介書生,荷蒙聖上卷顧,頃刻不忘,天地之德,將何以為報。如今陛下若當真蒙難,自當想儘一切辦法,挖出這些主謀之人!如此,方不負聖恩,也算是沒有枉讀了那些詩書。”
楊榮頷首:“你乃江右人,遲早必有人暗中聯絡你。隻是……等到真相大白之日,隻怕你不少鄉黨都要殃及,異日,他們必唾罵你無情。”
金幼孜平靜著臉,卻是露出不屑於顧之色:“雖為同鄉,可此等行徑,本就令人不齒。更遑論,當初我尚為一介白身時,卻沒有攀交,引我為同鄉。今日蒙陛下厚愛,才得此富貴,這才門庭若市,人人都要與我結親,個個都說是同鄉,仿佛這遠親和同鄉,成了了不得的事,這等交情,實是可笑。”
楊榮點點頭道:“那就繼續與他們接觸,但你也要小心。”
金幼孜微笑道:“楊公不必擔心,我的性情,你難道不知嗎?自我入文淵閣,文淵閣中,有幾人能想起文淵閣中有一個金幼孜?”
楊榮隨意大笑。
金幼孜雖是在文淵閣中資曆最輕,可他確實基本上像個透明人一般,極少發表建言,也很少拋頭露麵,各部有事下意識的會找楊榮和胡廣。
他這等沉默寡言,且隱於文淵閣中竟似失蹤的性格,就足以見他的心機何等的深沉,這樣的人,辦什麼事,都必然是滴水不漏的。
正說話之間,突然,外間有人驚慌地道:“聖駕……聖駕……”
楊榮和金幼孜隨即起身,二人對視一眼。
“聖駕行將入宮,聖駕行將入宮了。”卻是一個中書舍人的聲音,打破了文淵閣中的安靜。
楊榮和金幼孜大驚,可目中又有狐疑。
突然楊榮大笑起來道:“聖駕入宮?對,這就是聖上的性情,聖上神鬼莫測,從不照常理行事,金公,陛下尚在!”
金幼孜立即就道:“速去迎駕。”
各部之間,本是大家都沉默寡言,在這個節骨眼,幾乎每一個人,都顯得格外的謹慎,生怕自己做錯事,說錯話。
可現在,這消息就好像是一塊大石,直接摔落本是無波的古井之中,頓時驚濤卷起。
大明門外,三三兩兩的大臣趕到。
眾臣或悲或喜,可即便是心中悲憤,麵上卻也帶著強笑。
可朱棣好像故意磨蹭一般,行轅走得並不快。
因而,這大明門外,已是百官雲集了。
又過片刻,便見朱高熾匆匆趕來。
他在大內得知了消息,徐皇後聽聞了噩耗,當即暈倒,他不敢怠慢,自是在旁伺候,不敢離開。
而如今……得到了消息,朱高熾匆匆趕到,在他氣喘籲籲之時,聖駕終於到了。
太子朱高熾率百官拜下,恭迎聖駕。
朱棣騎馬,不急不慢地來到太子朱高熾的麵前。
一個翻身下了馬,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氣喘籲籲,臉色急的發紅的朱高熾。
這個時候,估計最為尷尬的就是太子了。
老皇帝傳出可能駕崩的噩耗,就難免會有人懷疑太子在背後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