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今日顯得有些局促。
畢竟是第一次以蕪湖郡王的身份麵聖,顯得過於自然了,顯然是不妥的。
朱棣卻對此不以為意,繼續道:“朕當初令你鎮棲霞,而如今卻又命你就藩於太平府。你可知道朕的用意嗎?”
“臣知道。”張安世道:“陛下希望太平府可以一如既往,打開局麵。”
朱棣道:“如何打開局麵。”
張安世一臉窘迫地道:“隻能拚命了。”
朱棣又道:“說細一些。”
張安世便道:“培育人才,深化新政,開一府太平。”
朱棣頷首道:“你將這育才二字放在最前,可見你是懂朕的。乾任何事,不能指望一家一姓,凡能成大業的,哪一個沒有羽翼呢?如若不然,即便稱孤道寡之人,號稱九五之尊,這旨意不行,也是無計可施。”
張安世道:“陛下聖明。”
朱棣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在江西布政使司,他們竟想要弑君,還想要殺你,可見……現如今,朕與你,已經無路可走了。自然,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朕但可以廢除新政,將一切回到原來的軌道,效那宋仁宗。可新政到了這個地步,這新政對社稷和百姓的好處,可是真真切切的,朕怎忍心將這一切付諸東流?”
說到此處,朱棣歎了口氣:“既然無路可退,那朕就指著你繼續勠力了。如今情勢險惡,天下的失意之人,蠢蠢欲動,朝中也遍布了那些對新政除之而後快之人的黨羽,你……要用心,要實意,不要膽怯畏縮。”
話已經挑得很明白了。
朱棣已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而這孤注一擲的信號,就是張安世封王。
背祖宗之法,開大明先河,其實就是要告訴天下人,新政在朝廷這個層麵,是不容商榷的,根本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他朱老四連太祖高皇帝都不再是暗搓搓的悖逆,而是公然違背太祖高皇帝的祖法,就壓根沒有妥協的可能。
張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似有不滿地瞪著他道:道:“今日你又是稱是,又是唯唯諾諾,難道沒有什麼想說的?”
張安世頓了頓,卻道:“臣有一事,懇請陛下恩準。”
朱棣踱步,一麵道:“說。”
張安世道:“皇孫年今十六,已至舞象之年,臣聽人說,十五成童,舞象,學禦射。這個年紀,皇孫已不適合再在東宮久居,懇請陛下放他出東宮,擔任職務,好生磨礪。”
朱棣聽罷,有些意外,顯然沒有想到張安世會突然提到皇孫的事。
但是關乎於皇孫,朱棣也自然而已的認真起來,道:“按你所說,該如何磨礪?”
張安世道:“商行、錦衣衛、太平府,可任其自選。”
朱棣一愣,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麼,於是彆有意味地看了張安世一眼,便道:“你這家夥,竟是將主意打到了朕的孫兒頭上。”
張安世一臉坦然地迎著朱棣的目光,一本正經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自知陛下垂愛皇孫,可臣乃皇孫的親舅舅,世上哪裡有舅舅不愛自己外甥的?可皇孫若是一直無所事事,臣以為不妥,而今……新政鋪開在即,臣正在用人之際,一來可以將皇孫磨礪起來,將來獨當一麵。其二,也可振奮人心。”
其實張安世還有一點沒有說,那就是……皇孫對於整個天下的意義是不同的,他是幾乎所有人默認的儲君,甚至他的地位,比之他的父親還要牢固得多。
也就是說,太子朱高熾沒有繼承皇位或許不奇怪,可若是皇孫朱瞻基若是沒有克繼大統,那就真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世人誰不知,朱棣對皇孫的態度?
幾乎隔三差五,就讓人去問皇孫的起居情況。
每一次宮中大宴,朱棣罵天罵地,唯獨見了朱瞻基,才會有笑臉。
甚至朱瞻基剛剛成年不久,就立即組織幼軍,征募大量的少年,作為扈從。
這種待遇,都是遠遠超過了太子朱高熾的。
不過張安世這個建議,雖是楊溥點撥,可實際上,張安世打心底也覺得很靠譜。
皇孫親自出來乾事,換做大明其他天子,或許沒有可能,可到了朱棣的身上,就十分合理了。
要知道,曆史上的朱棣,幾乎每一次出征,都會帶上朱瞻基,教授他治軍的道理,甚至允許朱瞻基參與一些不太危險的軍事行動。
這也是為什麼,朱瞻基登基之後,敢於親臨邊鎮巡視,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寬和之戰。
當時的朱瞻基前往邊鎮巡視,結果得知蒙古兀良哈部造反,上萬人突襲大明的邊塞。
於是朱瞻基親自率領三千人平叛,兩軍相遇的時候,朱瞻基親自射殺了敵人的三個前鋒。
此後,兀良哈部潰敗,朱瞻基的兵馬因為有大量的火器,騎兵不足,為了追擊,朱瞻基便索性隻帶數百精騎追擊,兀良哈部喪膽,於是乞降。
由此可見,朱棣每一次出擊大漠的時候,帶上朱瞻基,絕不隻是讓朱瞻基跑到賬下聽用這樣簡單。
若沒有年少時朱棣的磨礪,敢於放手讓他親自去進行軍事行動。朱瞻基在稱帝之後,是絕不可能在被遭遇蒙古兀良哈叛軍時,親領軍馬,更是親冒矢石,飛箭射殺兀良哈前鋒。
更不可能做出帶了幾百精騎就敢直接追擊的。
所以張安世一直都懷疑,大明曆史上最大的怨種,被人稱之為叫門天子的明英宗,在曆史上被王振忽悠著親征,最後遭遇轉折了大明曆史的土木堡之敗,其中的一些史料是值得商榷的。
後世之人總認為,明英宗的親征乃是以王振為首的奸臣們挑唆的結果,可若是站在明英宗時期來看,皇帝親征實際上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軍事行動而已。
在明英宗看來,太祖高皇帝馬上得的天下,不知參與了多少軍事作戰。
而他本人的曾祖父朱棣,靖難起家,做了皇帝之後,六次親征大漠。
他的父親,也就是朱瞻基,也是追著邊境上的蒙古人一路追殺的狠人。
某種程度,親征實際上是老朱家的傳統技能,至少在明英宗之前,確實是這樣,大抵相當於每個天子在登基之後的日常活動,根本不需要一群大忠臣們苦苦哀求,陛下不可如此如此,然後王振為首的一群壞蛋們,鬼鬼祟祟的誘惑和忽悠著才力排眾議才決定親征。
當然,菜是原罪,明英宗的問題不在於親征,隻是因為比較菜而已。
在彆人看來,皇孫身份高貴,自然要寶貝得不得了,不能有半分的危險。
可顯然,對於朱棣而言,張安世的提議,讓朱棣稍稍的出神,他沉吟著道:“皇孫可以擔當大任嗎?”
“臣不知道,不過……不會可以學,再不會,可以罵,總有學會的時候。”張安世老老實實地回答。
朱棣頷首道:“看他自己的意願吧。”
這意思就是同意了。
張安世立即露出大喜之色道:“謝陛下恩典。”
朱棣故意擺出幾分肅然道:“好生的磨礪,其他事,朕不問。”
張安世應聲:“遵旨。”
朱棣唏噓一番:“你現在是郡王了,要有郡王的樣子。”
張安世道:“是,是,是。”
朱棣語重心長,討論完了正事,作為長輩尊親,朱棣也不免要教訓張安世一番:“朕聽禦史們彈劾你蠻橫無禮,這些可是有的嗎?”
張安世無奈地道:“啊……這……”
朱棣板著臉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再不是少年,怎可無禮呢?辦事可以果決,可人前卻還需做做樣子。”
張安世道:“……”
朱棣道:“為何不說話了?”
張安世摸了摸腦殼,一臉懊惱地道:“臣在想,臣哪個地方無禮。”
朱棣笑道:“這樣是對的,三省吾身嘛。”
“思來想去,可能是因為臣平日裡罵娘比較多。”張安世認認真真地想了一下道。
朱棣聽罷,一時無言,最後道:“好了,時候不早,去開你的府,辦好你的事吧。”
張安世如蒙大赦,慌忙告退。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