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外頭有人大呼:“我聽出來了,那賊人中有周五……還有混世龍!”
周五大家可能聽的不多,可對於這混世龍,這開封的百姓,卻大多都是認得的。
此人凶名在外,據聞他手底下死的人,沒有數百也有一千,被糟蹋的婦人更是不計其數。
山賊夜襲的時候,一麵襲殺,一麵最愛報出自己的名號。
這其實也是策略的一種,口裡大呼自己的凶名,那些可憐的百姓一聽這混世龍三字,還未反抗,就已自己嚇癱了。
因而,聽到混世龍三字,不少人直接兩腿發軟。
劉建業更是嚇得厲害。
此時此刻,他正蜷宿在角落裡,整個人瑟瑟發抖。倒是兩個大夫,似也驚醒,還算鎮定地吩咐學徒:“快,預備好傷藥……”
可劉建業聽不真切。
倒是此時,外頭有人大呼一聲,道:“混世龍和太平府的人打起來了,他們來搶糧的。”
這聲音,好似是晴天霹靂一般,劉建業的身軀一顫,居然隨手便取了一個大夫用來正骨的錘子,便衝了出去。
這醫療所外,人流如開閘的洪水,卻是所有的男丁,或是拿著鎬頭,或是捏著棍棒,一窩蜂的朝混世龍的方向湧。
有人大呼:“殺他娘的,拚了!”
“今日拚啦……”
劉建業隻覺得氣血上湧,他心裡的恐懼,總算是消散了。
他先前確實是怕得厲害,可一聽來搶糧,驟然想到從前饑餓時的苦痛,想到今日好不容易的安穩日子轉念之間就要儘為泡影,再想到混世龍是奔著那太平府的人去的。
這太平府裡,有教授他學醫的大夫,有給那些孩子教書的先生,有給大家發糧吃肉的文吏,還有從不侵犯他們的兵卒。
這些人,無疑是他劉建業的再生父母,生來富貴的人,身邊的奴仆亦或者是親卷掏了心窩子給他,他尚且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反而隻會頤指氣使,隻嫌彆人給的還不夠。
可體嘗過艱辛,見過冷暖,挨餓受凍,無依無靠過的劉建業,哪怕隻是得了彆人一丁點的溫暖,也覺得這輩子當牛做馬才能報答。
劉建業捏著錘子,此時被身邊的人感染,竟也不覺得怕了。
當下便要混入人流中去。
卻一下子的,被一雙大手扯住了。
卻見自己的爹劉儉,將他拽回了醫療所門前。
“爹……俺……”
劉儉繃著臉道:“你在此好好呆著,你得給人治傷,這不是你們娃娃的事,不許再去!”
劉建業胸腔裡燃起的激昂,好像一下子被澆了一盆冰水。
劉儉道:“這世道,性命要緊啊,你這湖塗蟲,命都沒了,便什麼都沒了。你好好躲在此。”
劉建業猶豫地道:“可是……”
“可是什麼?”劉儉瞪著他,厲聲道。
劉建業眼裡露出了憂心之色,道:“可是他們……”
劉儉瞪著他道:“他們是什麼人,是混世龍,是吃人心肝的賊!據聞此人一手好槍棒,幾百人近不得身,你過去就是送死,你要活著,你忘了你娘死之前怎交代的?”
一提及到了先母,劉建業眼裡奪眶的淚便湧了出來,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劉儉臉色緩和了一些,拍拍他的肩道:“你要記著,這世道,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以後做什麼事,都不要魯莽。”
這時,裡頭的大夫們在呼喚:“劉建業,劉建業,去配藥,除此之外……將所有的消毒藥水尋好。”
劉建業隻好乖乖地走了進去,等他收拾了一會兒,卻發現外頭早已是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喊殺和呼救。
他想再和自己的爹商量商量,卻發現自己的爹已不在醫療所外頭了。
也不知這混亂和喊殺,持續了多久。
緊接著,有陸續的傷員被人抬了來。
大夫帶著學徒們,點起了一盞盞的燈,開始包紮和上藥。
良久,有人大呼:“混世龍被殺了,這驢日的混世龍被斬啦。”
劉建業聽到有人歡呼,可又看到了眼前病患的哀嚎和痛苦扭曲的臉,當下,不得不刨除雜念,拚命給人包紮。
“大夫,大夫……快救人……快救人……”
又有人抬著一人進來,急切地大呼。
劉建業顧不上,倒是一個大夫趕了上去。
這抬著傷患的人道:“這好漢倒也勇的很,竟奔著那混世龍麵前去,揪著那混世龍的頭發不撒手,被混世龍砍了兩刀,還是寧死不鬆開,若不是他,咱們沒這麼輕易砍翻那混世龍……”
“是個漢子……”
劉建業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隨即身子打了個顫。
而後,他一下子撲了上去:“爹……”
卻見此時的劉儉,渾身是血,尤其是受傷最嚴重的大腿腿根處,血如泉湧一般噴濺出來。大夫捂著紗布,卻怎麼也止不住,一會兒工夫,地上便留下了一灘血液。
劉儉疲憊地看了一眼劉建業,想要伸手,可此時他已渾身沒了氣力,隻很勉強地微微睜著眼,氣若遊絲的樣子搖搖頭,才蠕動著嘴唇,用極輕的聲道:“沒得治了,沒得治了……救不活的……”
劉建業想要失聲痛哭,卻發現此時除了淚水如水簾一般的落下,嗓子卻是啞了,發不出聲音。
一旁的大夫和幾個抬他來的同伴個個垂頭喪氣。
突然間,劉儉好像一下子,有了一些氣力,居然伸出手來,捧著劉建業的臉,道:“娃啊……你要沒爹了,你跟著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他的臉色竟開始紅潤,音量也開始增加了不少,顯然是已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
他繼續道:“爹沒帶你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啊,你從前有一個大兄,你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夭折啦,你的兩個妹子,一個失散,一個病死了,還有你娘……誒……誒……本以為是俺們父子相依為命,可沒曾想,以後就要你自個兒一個人啦。”
劉建業張嘴,隻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可整張臉已布滿了淚水。
劉儉勉強笑了笑:“不過俺也放心,跟著太平府的人……他們比爹強。”
“你記著啊,他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他們叫你做甚,你便做甚,爹要走啦,往後,彆人的話,你不要輕信,隻信他們……世道可險惡的很呢……”
說著,身子開始抽搐,臉像是一張蒼白的紙一樣,那傷口處如泉湧的血,也突的不再噴濺了,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眼皮子沉重得像千斤擔子一般,慢慢地遮了下去。
不久,劉建業失聲捶胸,宛如夜梟一般,淚如雨下。
是夜,駐紮於數裡之外的模範營,聞訊火速來援。
如今已身為隊官之一的朱高熾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竟有人來襲,而且襲擊的竟是百姓的營地。
模範營駐紮時,為了確保不擾民,刻意與百姓的營地保持了一些距離。
此時,一聽到警訊,火速馳援,當然,帶隊的百戶,顯然知道太子殿下也在營中,忙是讓人護著朱高熾殿後。
可很快,模範營行至半途,在後隊殿後的朱高熾立即發現,前隊的速度放慢了不少。
“怎麼啦,前頭的路不通?”朱高熾上前去,鐵青著臉。
那百戶卻是按著腰間的刀柄,道:“不是,那邊傳訊來,兩百多個賊子,突然夜襲,營中的百姓憤然而起,現在……已將賊子們幾乎殺儘了,所以……”
朱高熾:“……”
這對朱高熾而言,絕對是罕見的事,這種夜襲,有備攻無備,懷有利器之人,襲殺幾乎是手無寸鐵,哪怕是所謂護衛隊也不過大多拿著木棒的人,居然驟然之間,直接反殺。
這若是奏報給他父皇,以他父皇多年臨陣的經驗,也一定認為不可思議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