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廝殺進行了一夜。
次日,一宿未睡的朱瞻基依舊精神奕奕。
這一戰實在是石破天驚,不過眼下,他已沒了多大的興趣。
卻隻命人繼續追索殘敵,務求除惡務儘,自己卻是領著一隊人馬,直接出關去了。
這關中之地,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了吸引力,反而此時少年心性,不免好大喜功,倒是盼著立即回京去,給皇爺爺和阿舅一個巨大的驚喜。
張安世近幾日都不敢出門,其實這也可以理解,畢竟現在對於這位未來的國舅,可是彈劾四起。
這倒不是因為賑濟的事!
皇孫的教育,一直都是百官們最關注的問題。
可自從皇孫去了太平府,就不讀四書五經了,每日乾的卻是尋常小吏的事,這不免令人擔憂。
既不學四書,又不學帝王之術的資治通鑒,這樣的皇孫,將來能做一個好皇帝那才怪了。
此番,張安世將皇孫安排去了關中,又傳聞張安世將皇孫置之危險的境地。
不少早已積蓄了不滿的朝中大儒,不免饑渴難耐,一麵擔憂皇孫的安危,一麵氣惱不已地彈劾張安世陷皇孫於險地,是為不忠。
尤其是從關中傳來的消息,皇孫可是言之鑿鑿,說是得了張安世的授意。
那關中如此的危險,張安世簡直就是喪心病狂,這是將皇孫不當天潢貴胃了。
於是群情洶洶,上奏痛斥的禦史一個接一個。
其中以國子監祭酒鄒緝言辭最為激烈。
鄒緝此人,是接任了胡儼之後的新任國子監祭酒,素來以耿直著稱。
在抨擊了幾次張安世之後,錦衣衛那邊也查過他幾次,不過最終的結果,卻是這家夥為人確實不錯,幾乎沒有什麼汙跡,而且這鄒緝也不隻成日對著張安世罵,人家主要的痛斥對象是皇帝。
從皇帝好大喜功,再到浪費民力,再到注重奢侈享受,反正逮著什麼罵什麼。
於是張安世被鄒緝乾沉默了。
實際上,永樂朝多的是對朱棣各種痛罵的人,譬如侍講羅汝敬等人就因為當麵罵朱棣,被逮捕下獄;而又有禦史鄭維桓、何忠、羅通、徐瑢,給事中柯暹人等,直接被朱棣貶官。
由此可見,朱棣這個人,可不是輕易讓人批評的。
唯獨這個鄒緝,朱棣卻似乎對他的痛斥無動於衷。
張安世其實是知曉一些內情的,朱棣的性子和他張世安很像,嫉惡如仇!
倘若當真是沒有什麼缺點的人,你罵了也就罵了,至少大家隻是理念不合,卻也知道你沒有私心。
可若是像是侍講羅汝敬等人,這就不同了。
你們自己什麼德行?真以為平日裡你們背著人乾的缺德事,廠衛查不出嗎?用賤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卻用聖人的標準要求彆人,不收拾你,收拾誰?
張安世怕就怕鄒緝這樣的人,因為這種人對自己的道德標準本就要求很高,而且就事論事。更何況此人罵人,很有特點,總是能談古論今,引經據典,教你辨無可辨。
麵對這樣的人,你沒法兒,也隻好躲著一點走了。
一連數日,張安世大門不出,甚至以為自己還要繼續躲些日子,沒想到有宦官來了,請張安世入宮覲見,參預軍機大事。
張安世無奈,隻得乖乖入宮。
到了崇文殿,隻見朱棣早已升座,而殿下都是重臣。
一個個重要人物幾乎齊了,除文淵閣,再到六部,以及九卿,還有國子監、都察院、翰林院等。
張安世行禮。
朱棣今兒的臉色明顯的不甚好。
他此時眯著眼,隻朝張安世頷首。
張安世這才感受到了殿中劍拔弩張的氣氛。
原來今日要討論的,乃是關中與河南的問題。
兩地發生了叛亂,太子在開封,似乎穩住了局勢,河南沒有出什麼大亂子。
不過關中的情況,卻很不妙,皇孫現在暫也沒有什麼消息。
朱棣自是憂心忡忡,隻是此時,又不好表露。
而今日要議的重點就在於,對於叛賊,該用什麼政策。
以楊榮為首,甚至是胡廣也尾隨其後,主張的是竭力進剿,務求除惡務儘。
不過也有不少大臣,認為此次叛亂,乃是朝廷某些政策失當之處。何況……
這麼多的賊子,難道能儘殺?倒不如剿撫並用,眼下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迎出皇孫,以免皇孫遭受侵害。
朱棣此時心中雜念叢生。
想要親征,又擔心賊子們狗急跳牆,反而會更加急迫於攻破長安縣。
可若是招撫,這顯然又大大的不合他的心意。
最終,朱棣的目光落在了張安世的身上,道:“張卿有何主張?”
張安世本想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此時也隻好站出來,想了想道:“陛下,臣聽聞太子殿下,已布置兵馬,至潼關一線。臣擔心皇孫的安危,也希望能夠往潼關,親討賊子,以迎皇孫……”
朱棣點頭,道:“這樣說來,張卿與楊卿、胡卿不謀而合。”
張安世道:“叛賊敢於作亂,若是朝廷受他們要挾,那麼人人都要效彷,將來會如何呢?隻要軍馬進展的速度足夠快,臣有把握……”
“蕪湖郡王殿下!”
一道顯得刺耳的聲音突然響起,有人站了出來。
眾人看去,正是那國子監祭酒鄒緝。
鄒緝正一臉怒色,瞪大著眼睛看著張安世道:“到了現在,還說這樣的話,一味的進剿,才使皇孫置身險地,朝廷已誅關中來此的眾士紳,這關中不亂才怪,現在殿下慫恿皇孫剿賊,而皇孫迄今生死未知,再奢談進剿,這不但貽誤軍機,且還要成為千秋罪人。”
張安世看了一眼鄒緝,沉默了。
這一次算是被人抓住了軟肋了。
他很想解釋,他壓根沒有授意朱瞻基進剿,他又不是傻瓜,拿自己的外甥去冒險。
更想解釋,這都是我那外甥自己拿的主意,他什麼性子大家不知道嗎?這家夥變了,已是六親不認,缺大德了。
當然,他很糟心,因為這些話不能說。
朱棣的心情是愈發的沉重。
縱是他這般果決之人,現在也開始舉棋不定了。
“已過去了多少日子了?”朱棣顯然是詢問亦失哈的。
亦失哈道:“陛下,已有八日了。”
八日之前,接到了皇孫的奏報,而現在……也沒有什麼消息。
這更令朱棣心事重重。
其實……這也不是說關中沒有消息。實際上,作為朝廷,還有廠衛而言,關中那邊每日都會有數十上百個消息來。
問題壞就壞在,這些消息太多,有的說賊子們散去的,有的說賊子們集結往攻長安縣的,有的說皇孫敗退至岐山的,有的說賊子有十萬眾,有的說有賊八千。甚至還有說長安縣已被攻破,大量長安縣的流民扶老攜幼的潰逃。
總而言之,消息越多,就等於是沒有消息,因為幾乎所有的消息,都真假難辨,畢竟所有的奏報,都是盲人摸象,每一個人所能接收到的訊息都是片麵的。
朱棣深吸一口氣,道:“八日……八日……”
他喃喃念著。
眾臣飛快地看了一眼陛下陰沉的臉色,此時都大氣不敢出。
隻有那鄒緝卻是不忿,道:“陛下,當初請皇孫去關中的乃是蕪湖郡王殿下,如今……又授意皇孫擊賊,一旦皇孫有失,則社稷動搖。此滔天大罪,難道陛下可以姑息嗎?”
朱棣沉眉,對鄒緝的話,卻像是充耳不聞。
他是老將,此時正天人交戰,想著在長安縣可能發生的一切情況,希望從中能夠做出判斷。
張安世其實心裡也是憂心不已,此時隻好道:“臣確實有些魯莽……懇請陛下恕罪。”
朱棣猛地抬頭,咬牙切齒地道:“皇孫若傷分毫,亂臣賊子,朕儘誅其三族,要教他們灰飛煙滅,傳旨,朕要親征,再下詔書,敬告關中眾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