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圖澄從睡夢中驚醒。
外頭響起了連綿不絕的鼓聲,城頭隱隱有殺聲傳來,有的地段還非常激烈,似乎守軍始終沒能把進攻一方推下城頭。
佛圖澄在房間內走來走去,暗暗嗟歎。
可惜來鄴城太晚了,沒能取得石勒的信任。
若他信重自己,這會就會告訴他,經曆了白天的大敗,這會是不可能守住這麼宏大的城池的,至少外城守不住,隻能退往宮殿群三台)堅守。
今晚的戰鬥,很明顯是晉軍在試探哪段城牆防禦薄弱。
一旦讓他們試探出來,馬上就會投入精兵,一舉突破,攻入城內。
他自天竺而來,一路上的經曆很豐富,聽了很多事情,也見了很多事情,對這些戰爭小伎倆再清楚不過了。
老和尚不是不知兵的人。
奈何,奈何!
佛圖澄來到桌案前,搬了張小繩床坐下,翻開經書,口中默誦,算是為交戰的兩軍兵士祈福了。
世道艱難,他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佛刹大門突然被推開了,鬨哄哄地湧進了一批人,間或夾雜著小孩的哭喊聲。
佛圖澄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繼續念經。
收容老弱婦孺入內避亂,是他特意叮囑的,無論何時,都要常開方便之門。
一般而言,那些當兵的還不至於在佛刹內放肆,這裡算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湧進來的人一波接一波,就連窗台下都坐滿了人。
有人哭,有人叫,還有人在閒聊。
“大頭出城投降了。”有人說道。
“哪個大頭?”
“原先往王將軍府上送木炭的大頭,還能是誰?”
“他怎麼當兵了?”
“被征丁了啊。”說話者歎道:“就連這佛刹之內,都有年輕力壯的僧眾被征發了,拿著錫杖上陣,下午我親眼見到的。”
“能……能打嗎?”
“被人打了,栽落城頭,生死不知,顯然佛法不夠精深。”
佛圖澄不念經了。
世人愚昧,沒見過他的諸般手段。如果能在那位陳公邵勳麵前說上話就好了,一次,隻要一次!他就能通過表演小把戲讓他信服。
這是天竺帶來的密技,邵勳一定看不穿。
唉,說真的,他也不喜歡玩弄這些東西。無奈在晉國弘法太難了,必須出奇製勝。
外間兩人還在說話。
“現在出城投降,能保不死嗎?”
“當然可以。今晚跑了百十個人總是有的。如果明日城未破,晚上會跑掉更多人。”
“怎麼跑?”
“花點錢,從城頭縋下。”
“沒人管麼?”
“王陽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桃豹的人是完全不管。”
“都到這份上了,還守個屁啊。”
大門外又湧進了一批人。
交談的聲音停止了,充塞耳邊的隻有哭泣聲。
坐困愁城,所有人都很惶恐啊。
佛圖澄再度起身,沉吟不語。
以小見大,鄴城的軍心士氣完全垮了。
士兵們有家人,有親朋,他們並非對外界一無所知。
自魏、汲、頓丘、樂陵四郡豪族紛紛投邵之後,這場戰爭就不用打了。
錢靠豪族籌集。
糧靠豪族籌集。
軍情靠豪族彙報。
出外襲擾時歇腳地靠豪族提供。
有的人甚至連兵馬都靠豪族貢獻。
形勢至此,人心思變,你指望他們賣命,純粹是想多了。
就算是邵勳統治的河南,如果豪族跟他翻臉,投靠石勒,他也會很狼狽。
或許,來河北是一個錯誤,得想辦法見見那個人。
怎麼能和他見上麵呢?
難道要立點功勞?最近石勒和他的家眷也不來他的浮屠了,有點麻煩。
雖已是深夜,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
寅時,一隊軍士鬨哄哄地從西城頭撤了下來,遠遠見到石勒的身形後,又猛然轉身,鬨哄哄地衝上了城頭,與登城的屯田軍大戰。
屯田軍有點懵。
他們選了三百人,趁夜襲城,本來很順利,守軍戰意不強,稍稍僵持了片刻就潰了。但他們剛潰到城下,好像見了鬼一樣,又返身衝了上來,大呼酣戰。
屯田軍猝不及防,被趕下了城頭。
石勒臉色鐵青。
方才那股潰兵可不是什麼豪門僮仆,又或者臨時征發來的丁壯,而是正兒八經的部隊。當年在常山拉丁入伍,算是他最老的部隊之一,每個人都分了田宅,位於安陽縣諸鄉。
這讓石勒格外憤怒,意欲嚴懲。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能怪他們嗎?好像也不能。
他們的家人還在安陽呢,生死不知,你讓他們怎麼辦?
怪冀保沒守住安陽,軍敗身死?似乎更不能。
安陽位於洹水以南四裡,邵勳的船隊直插城北,截斷洹水以南所有大軍的退路,當地豪族受此影響,立場相當可疑。如此險惡的局勢,也就冀保敢迎難而上,挑這個必死的重擔了。
他戰敗是正常的,最後死於內訌,也十分慘烈。
什麼人都怪不了,那就隻能怪——邵賊了!
正長籲短歎間,王陽滿頭大汗走了過來,身上甲葉子鏗鏘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