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膺默然,片刻後拱了拱手。
“大王,野王、平陽那邊還得轉圜一下。"張賓提醒道。
石勒從善如流,扭頭看向刁膺。
刁膺立刻領命,道:“仆親自走一趟。”
“辛苦了。"石勒和聲說道。
見刁膺離去之後,石勒又看向張賓,問道:“孟孫頗有智計,又熟讀軍略,征伐之時,多有良策,為何對上邵勳,卻無計可施。”
張賓沉默良久,最後隻歎了口氣,道:“古來征戰者,有急於求成之輩,故用兵冒進,不設備,或隻粗粗設備,如此有可趁之機;有瞻前顧後者,稍稍嚇一嚇,故布疑陣,便使其行動遲緩,亦有可趁之機;還有自翊智將者,或百般騰挪,或示敵以弱,或離間攻心,此輩亦不難對付,憑他千般曲,我自直中求,戰陣軍爭,還是得靠一刀一槍拚殺,如此亦有機會。仆問大王幾句—
“但講無妨。”
“邵勳冒進否?"
石勒想了想,搖頭道:“看似喜歡奇襲,實則布重兵於內,後手頗多,不是一錘子買賣。”
“其人瞻前顧後嗎?”
“怕是嚇不倒他。遮馬堤之戰,全軍雨夜渡河,行動果決。此番又至枋頭築城,親身犯險,此乃膽大包天之輩。”
“他喜歡玩計謀嗎?”
石勒失笑:“他就是個殺伐武夫,終日籠絡軍心,擅以大勢壓人。”
“他的破綻很少。”張賓歎道:“若換個人在他的位置上,或許便集結五萬以上的大軍,直插鄴城,勝負憑天。但他卻築城,步步為營,對付這種人,隻能與他耗。”
石勒沉吟了一會,道:“自枋頭北上,直插鄴城,太過冒險,便是我也不會這麼做。一旦頓兵堅城之下,糧道屢被襲擾,軍心紊亂,撤退之時便是大敗之局。”
說到這裡,石勒也有些歎氣。
幾年了,他們遇上邵勳,隻能靠騎兵優勢勉力自保。
擁有大量騎兵的一方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有戰場主動權。可以選擇打或不打,在哪裡打,什麼時候打,怎麼打,這個優勢是如此之大,以至於本來可以橫掃河南的。
但攻了幾年,不知不覺間,戰爭的主動權突然之間就沒了。
邵勳在枋頭築城,你能選擇打或不打嗎?沒得選擇。
主動權到人家那邊了。
想想真是莫名其妙,擁有騎兵優勢的一方居然失去了戰場主動權。
以當前局勢看來,戰場是邵勳選擇的——隻能在枋頭。
打法也是邵勳選擇的——攻城戰。
打的時間也給限死了——越快越好,因為一旦築城成功,那就更難打了。
這真他媽的!
枋頭城北,雙方騎兵間的廝殺很快結束。
與逯明一樣,邵勳沒多看,而是直接坐到案幾後,開始寫信。
信是寫給幕府的,沒彆的要求,就一條:多多運糧。
枋頭築城是個大工程,南北二城外加水門,可能要修到隆冬時節,消耗是巨大的。
這也是築城戰法的局限之處。
但麵對騎兵優勢的一方,沒有辦法,穩妥為主,隻能如此。
他修築的城池,其實是一個個兵站,不但要能屯兵,還得有倉城,規模不小的。
直轄的四郡國已經收過一遍稅了,剩下的隻能找河南世家大族討要。
其實他們也已經給過一批軍糧了,但不夠,還得要。
邵勳先給老丈人寫了封信,沒說的,自家親戚要帶頭啊。
庾氏都不出糧,你指望其他家族出糧?
寫完這封後,又給他在兗州幕府的兩位軍諮祭酒卞敦、閭丘衝寫信。
尤其是濟陰卞氏,乃兗州大族,卞氏六龍鼎盛時期,不知道為家族撈了多少好處,而今家底厚實著呢。
沒說的,出糧!
接下來是陳縣王氏、陽夏袁氏、泰山羊氏等相對親近的士族。
寫完之後,一封封著人帶回去。
尷尬嗎?似乎有點。
但時代背景就是如此。
石勒從葛陂退兵,世家大族一個堅壁清野,就能讓石勒大軍人相食。
就連號稱“二十萬騎”的劉聰,都得對裴氏、柳氏、薛氏、宋氏、王氏等並州士族客客氣氣的。
人家是打不過你,但能給伱拖後腿,讓你在與對手的競爭中失敗。
築城戰術一路推過去,河南的世家大族一定會“欲仙欲死”,邵勳仿佛已經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了。
哈哈,提款機的滋味難受啊。
擱下毛筆之後,他又登上城牆,看著天邊的晚霞。
天邊儘頭,一隊車馬正在回返。
銀槍軍將士護送著上千輔兵,割粟而回。
八月了,秋收在即,野地裡有不少糧食待收獲,可聊作軍糧補充。
此舉固然會得罪河北的士族豪強,但管不了那麼多了。
打贏了,所有人都會忘記這些破事。
打不贏,也不差這點恨意了。
夜幕完全降下,枋頭內外一片黑沉沉,寂靜得仿佛不像即將爆發大戰的樣子。又或者,這僅僅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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