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的是劉敷栽了個大跟頭,憂的是邵勳占據了孟津北岸渡口。
他這麼能折騰,這麼能打,即便將來自己繼承大統,也是個巨大的威脅啊——至於怎麼跨過皇太弟劉乂登基,他覺得壓根就不是事。
劉曜則比劉粲更加憂心。
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他二人與新來的前將軍劉豐交割了一下防務,隨後便率軍南下,直奔河內——前將軍劉豐現為大漢並州刺史,留守晉陽。
攻取晉陽,對大漢朝廷來說是標誌性的勝利。
九月十六,天子劉聰降詔:改元嘉平,大赦天下。
此後三日,他又在新落成的徽光殿內大宴群臣,發放賞賜。
或許有人覺得奇怪,遮馬堤之戰渤海王慘敗,隻得殘兵八千退守野王,這事就沒人關注了嗎?
其實是有的,劉聰已任河內王粲為大都督,率軍二萬南下,河內、上黨二郡之兵悉歸之統領。除此之外,他還向劉桑密授機宜,免得他亂來,脫離朝廷定下的方略。
已經垂垂老矣的中書監範隆看了眼正與群臣們言笑晏晏的劉聰,低頭默默思考。
他想起了當年放出的那個謠言。
隻不過隨手布的閒子罷了,沒想到竟然成真了,這讓他惶恐不已。
幾年來,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邵勳不會真是太白星精下凡吧?
遮馬堤之戰,以不到三萬眾,兩日破三寨,大敗渤海王敷,於大河北岸站穩了腳跟。
在這一戰中,中軍大將軍王彰被俘,趙固、石勒亦損失了自郭黑略以下十餘員將校,可謂慘敗。
這種仗,隻有主征伐的太白星才能打吧?
範隆不太清楚,反正他有些憂心。
尚書右仆射朱紀坐在範隆下首,他也在想著剛剛結束的遮馬堤之戰。
與範隆不同,他與大漢朝廷的綁定非常深入了。
劉聰登基之後,明裡暗裡令朝中重臣獻女供他享用。
朱紀身為尚書右仆射,自然也把女兒送進了宮,並當上了貴妃。
所以他現在是真的處處為天子彈精竭慮,以期家族富貴。
遮馬堤之戰已經打完了,結局無可更改,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善後。
邵勳的崛起非常突然,而且非常能打,與其對耗非常不明智。朱紀思來想去,上疏天子,請重點經營關中,厚實國力之後,再奪河洛。
恰好中山王、河內王拿下了晉陽,從戰略局勢上來說,兼有大河東西兩岸,進可攻退可守,局麵非常有利,甚至可以坐觀關東諸侯混戰,居間漁利。
天子聽後,內心比較讚同,但又有些放不下。
朱紀知道,天子好勝的老毛病犯了,不再打一下是不會甘心的。
他隻希望,天子不要在河內折損過多兵馬了,這不利於進取關中。
正遐想間,劉聰的聲音從龍案後傳來:“前日朱卿獻了一策,曰‘跨有雍並’,昨日諸卿議過了,今日可有話說?”
朱紀精神一振,默默觀察著眾人。
大漢走到關鍵的岔路口了,接下來的選擇將決定未來很多年的戰略。
“陛下,朱仆射之策,似有不妥。”尚書左仆射馬景毫不客氣地說道:“以晉陽為東都、平陽為中都、長安為西都,三都並立,聞所未聞。況晉陽新占,人心未附,更無糧械,劉琨、猗盧之輩虎視眈眈,一定能站住腳麼?長安又為賈疋所據,尚在晉人手中。三都失兩都,豈不讓人恥笑?”
朱紀悄然握緊拳頭,很不高興。
這老匹夫,安知我“隆中對”的玄妙?
“還有何人建言?”劉聰聽完,又問道。
他的目光落在範隆身上。
範隆暗歎口氣,道:“陛下,‘跨有雍並’之策,頗有可行之處,臣以為可嘗試一番。”
他其實看出來了,天子有點傾向這個建議,但不好意思親口說出來。
原因很簡單,“跨有雍並”的戰略一旦實施,兵力、資糧都會往關中方向傾斜,不再像之前那樣隻派中山王一路偏師了,而是主力大軍壓上去。
這聽起來有點像被邵勳打回去的。
誠然,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這是大漢國策的改變,與一兩場戰爭的勝負關係不大。但大部分人是沒見識的,他們隻看到南下屢屢受挫,於是轉變主攻方向,開始經營關中。
說穿了,麵子問題罷了。
“武衛將軍為何不說話?”劉聰又看向一人,笑問道。
武衛將軍就是令狐泥,剛剛在晉陽立下大功的投誠者。聽到天子垂問,立刻起身回道:“臣以為當遷都晉陽,勠力經營太原。並州山川險固、民風勁悍,又有數百裡膏壤、上千裡牧場,妥善深耕數年,則足食足兵,以高屋建瓴之勢破洛陽、下河北,翻掌之間也。”
劉聰不置可否,看向皇太弟劉乂。
劉乂本不想說話,但兄長詢問,他便就著令狐泥的話說道:“武衛將軍提到表裡山河,孤深以為然。‘跨有雍並’之策甚好,以大河、中條、太行為屏,以函穀、潼關為鎖鑰,敵若攻來,必頓兵於堅城之下,無有寸進。我則休養生息,以待天時。一旦時機成熟,東則兵出函穀,攻洛陽;南則出軹關、太行,攻河內、河南;複可出井陘,效秦國故事,攻伐燕趙之地。”
劉乂這話算是說到劉聰心坎裡去了,但卻讓他更為忌憚。
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他好歹在中原遊學、做官二十年,熟讀典籍,對曆史上發生過的事非常了解。
其實就是秦國的戰略罷了。
以函穀、潼關守關中,以黃河、太行守並州,進可攻退可守,對關東有高屋建瓴之勢。
隻是這樣一來,短時間內可能難以拿下中原了,讓他微微有些遺憾。
但說白了,洛陽是父親的執念,不是他的。
他寧願去汾水觀漁,在宮中玩女人,洛陽能打就打一下,打不了就算了。
全據並州、雍州,帝於西方,似乎也不錯。
“‘跨有雍並’之方略——”劉聰沉吟了一下,道:“朕再思慮一下。然河內戰局,不可輕忽,卿等宜早作準備。唔,軹關破敗多年,當重修一下了。太行諸關塞,亦應著即修繕,揀選精兵輪戍,不得有誤。”
“臣等遵旨。”眾臣紛紛應道。
大家都是人精,哪還聽不出話外之意?
重修太行諸陘道上的關塞,以險峻雄偉的關城阻遏晉兵,其實已經暗暗表明了天子的態度。
邵勳也是有本事的,生生把大漢的戰略方向給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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