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噬一詞用得太好了。”邵勳讚歎道:“士人能妥協到哪一步?”
王惠風搖了搖頭,道:“此事太大。伱若強行推動,可能會有叛亂。河南不好說,河北多由士族掌控,會怎樣?匈奴還在呢。”
邵勳若有所悟。
沒有經曆過綿延上百年的殘酷的戰亂,沒有忍受過朝不保夕的煎熬,沒有讓自己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士族可能不會那麼現實。
曆史上北魏年間才推出的製度,現在有北魏的社會環境和風氣嗎?
晉末的士人和北魏的士人是一回事嗎?
之前的有些預計,還是過於樂觀了。
逆天而行,果然處處是雷。
他想到連庾琛和盧誌都反對,說明這個事情觸及到底線了。
怎麼辦?掀桌子打內戰?改革觸及到深水區了啊。
“其實,何必那麼著急呢?”王惠風勸道:“我父讚同先擇一支部伍試行,此事便勉強可行。但要注意分寸,明公你其實一直很擅長分寸,這次著急了,難道是眼見著匈奴顯露頹勢,不願再等了?”
邵勳沉吟了一會。
說到底,還是實力不足,無法大麵積普及。那就先試點吧,試點個幾年,讓大家適應一下,習慣這個東西的存在,抵觸心理就沒那麼大了。屆時自己的實力也增強了,搞不好匈奴都沒了,有些事便可水到渠成。
“好,那就等等。”邵勳點頭道:“沒有你,幾犯下大錯,大好局麵毀於一旦。我可能會兵敗身死,天下百姓也要受第二遍、第三遍苦。”
“明公言重了。”王惠風說道。
邵勳似乎累了,直接躺在了榻上。
王惠風一開始還沒什麼,漸漸地,耳根開始紅了起來。或許,她知道邵勳躺下去後一直在看著她的腰臀。
正當她有些不自在的時候,邵勳的聲音響起了:“聽聞你為太尉輔政,可有所得?”
果然,王惠風被轉移了注意力,隻聽她說道:“洛南乃明公經營許久之地,鄉村聚落人煙漸複,聽聞許多村落都有榨油、釀酒作坊。”
榨油、釀酒是鄉村經濟恢複的標誌。
“水村山郭酒旗風”,說的就是這種事。
當老百姓能在大大小小的節日時會親友飲酒、分社肉,這個社會就已經恢複了,不至於動不動流民遍地。
其實就是資源的分配罷了。
當老百姓一家能耕作幾十畝、上百畝地時,哪怕廣種薄收,隻要不是特彆倒黴,災害連年,日子差不到哪去。
當一家隻有幾畝地、十幾畝地的時候,哪怕風調雨順,日子也很艱難。
洛南諸縣、襄城七縣的人口比盛世時少了太多,上頭還沒什麼士族豪強,地權平均,百姓人均耕地多,又恢複了秩序,免於戰亂,經濟當然會恢複。
這是自然修正,邵勳隻提供了秩序——但這個世道,最缺的其實就是秩序。
“出征時,我還聽聞很多百姓家中已用荏油吃麵餅。”邵勳躺在那裡,說道:“即便是孩童,也長得健壯。”
“真的?”王惠風眼睛一亮,問道。
“真的。”邵勳肯定地說道:“洛南百姓現在最發愁的事,就是子孫長大後,沒有那麼多地了,所以不用官府催促,他們都願意開辟荒地,以備子孫所需。”
“有的人家飯食夠吃,便在田間多種了幾株桑樹,用的法子是惠風你給我的《植桑要術》。如此,織完絹布後,便去草市、墟市售賣,換些日用器具。”
“盛夏的傍晚,一家人坐在茂密的榆樹下,吃著晚膳。時不時有鄰人端著飯碗過來,一邊吃一邊閒聊。憶起十來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儘皆歎息。想起如今的日子,個個喜笑顏開。”
“秋日之時,據說廣成澤那邊登高的人多了好幾倍。還有人帶著菊花酒,不獨是士人,百姓或許不富裕,但重陽節那天沽一點酒,犒勞下自己,還是能勉強做到的。”
“隆冬來臨時,官府征發百姓修繕溝渠。這是大家願意做的,為了自己和子孫嘛。大雪降下,田間麥苗青青,看著就賞心悅目。農人在家做著鹹葅,等待過年。沒有人來劫掠他們,沒有人來裹挾他們當流民。”
王惠風聽得雙眼亮晶晶的,良久之後才回過神來,白了邵勳一眼。
“想不想去看看?”邵勳問道。
王惠風有些遲疑。
“興許你還能給我出出主意,讓百姓的日子更好。”邵勳又道。
王惠風又白了邵勳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伎倆。
“其實,太尉也會去汴梁過年。”邵勳說道:“你隻不過是提前幾日罷了。”
王惠風默然,好像同意了。
邵勳笑了笑,道:“這洛陽,渺無生氣,明日就回汴梁。”
王惠風又有些不想去了,但她又不是很想拒絕,心情有些糾結。
十一月十八日,邵勳連天子都懶得覲見,直接啟程回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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