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與號角、刀槍與旌旗、武人與降官,共同構成了蒼茫大地之上的元素。
數萬大軍陣列於野,沒有一絲喧嘩,靜靜等待著帶領他們征服敵人的君王的出現。
太陽自地平線上升起,開陽門緩緩打開。
青石板被重新鋪設,清脆的馬蹄聲在冬日的清晨響徹全城。
一隊又一隊忠勇的騎士魚貫出城。
他們高擎軍旗,斜舉馬槊,麵上帶著股驕悍之氣,在城外曠野中列陣。
當最後出場的幽州突騎督全副武裝抵達曠野中時,雖然一片寂靜,但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尤其是那些新來的新興鮮卑勇士漢末步度根後裔)、太原匈奴酋豪、西河屠各貴人、平陽氐羌巴帥、河東羯人部大們,莫不低垂視線,不敢多看。
自湖城退敵而歸的俟伏侯的目光在那一隊隊騎士身上停留很久。
他們列完隊後,便下馬站立,緊緊看著高大的開陽門。
沉重的腳步聲在街道上響起。
黑漆漆的步槊高高舉起,槊刃在晨光下森冷無比。
軍靴踏過平陽禦街,“沙沙”聲四散開來,有如實質般,將匈奴僅存的王氣、貴氣乃至傲氣一掃而空。
寒風想要嗚咽,卻被充耳不絕的齊整腳步聲、甲葉碰撞聲震散,最後淹沒於這衝天的殺氣之中。
他們出了開陽門,在數萬大軍陣前橫向而走,聲威奪人,最後列陣於胡人勇士身側,驚起一片人喊馬嘶。
平陽城的降官降將們穿上了朝會時的盛裝,低著頭默默行走著。
多多少少有些屈辱吧。
但亡國之臣,能怎樣呢?至少他們沒被追究,沒像有些同僚們被抓捕檻送洛陽。
長長的隊列之中,太宰、司馬、親王、郡公、禦史、尚書、舍人等等,已不再像往常那樣等級森嚴,所有人都慢慢踱著步子,沉默又哀傷。
街道兩側的軍士筆直站著,用輕蔑中略帶興奮的目光看著他們。
高高在上的貴人,一夕之間成了亡國之人,跌落塵埃,怎不教他們這些泥腿子出身的人興奮愉悅呢?
是我們攻破了平陽。
是我們把你們踩在了腳底下。
百餘名大小官吏出城之後,沒有再前行,而是跪伏在開陽門兩側,靜靜等待著。
太陽越升越高,霞光萬丈之中,梁公邵勳在親軍將士的簇擁下,乘坐寬大的馬車而出。
車沒有蓬蓋,就那麼敞著。
一身紫袍的梁公端坐正中,劉漢上皇後樊氏、中皇後宣氏陪坐於兩側。
車轔轔而前。
每過一處,軍士們都站得更加筆直。
時不時見到一些軍官,更是用自豪與孺慕的目光看向邵勳。
邵勳含笑向他們點頭。
寬闊的禦街終有儘頭,當馬車駛出開陽門時,鼓樂齊鳴,劉漢降人跪的姿態更低了,幾乎把頭低到了塵埃中。
馬車停在了高台下。
不知道誰帶的頭,“萬勝”的呼聲此起彼伏。
到了最後,呼聲漸漸齊整,“萬勝”之聲震耳欲聾,幾乎震落了平陽民居梁上的灰塵。
邵勳坐在馬車之上,高舉右手,軍士們的歡呼聲愈發熱烈,讓一乾降官降將以及部落貴人們麵如土色。
邵勳哈哈大笑,放下了右手,抓著中皇後宣氏的素手。
宣氏輕輕回抽,卻被又一陣“萬勝”震了心神,竟不敢動了。
樊氏也覺得自己想得簡單了。
這樣一個男人,真是自己能把握住的嗎?
看著跪滿一地的平陽公卿,看著高高飛舞的旌旗,看著布滿曠野的武士,看著這征服一切的豪邁氣概……
或許,跪伏在他腳下、臣服於他、服侍他、敬愛他才是更明智的。
邵勳下了馬車,在親軍的簇擁下,龍行虎步,掃視著他的虎賁雄師。
走了幾步後,他停在了一處,看著麵前一人。
俟伏侯抵受不住他的視線,“撲通”一聲跪倒於地。
邵勳抽出了佩劍。
俟伏侯若有所悟,立刻在地上磕頭,聲淚俱下:“明公,我……”
遠道而來的匈奴、氐、羌、巴、羯、鮮卑貴人們麵麵相覷,幾乎在一瞬間,齊齊跪倒在地。
邵勳拿劍身拍了拍俟伏侯的臉,道:“你好大的膽子。”
“明公,我一時糊塗,饒命啊。”俟伏侯連聲求饒。
他明白聞喜之戰時偷奸耍滑被看出來了。
他明白湖城追擊蒲洪的時候幾乎是禮送其人出境,沒主動追上敵人廝殺。
這些都犯了忌諱。
罪責可大可小,完全看上位者的心情了。
征服平陽的君王一念之間,就能讓尚在安邑附近的數萬口男女老少人頭落地,一念之間也能赦免你們的罪責。
他操控著你的生死,你沒有一絲反抗的能力。
想到此處,俟伏侯磕得更賣力了:“明公饒命。”
“陛下饒命。”
“天子饒命。”
“單於饒命。”
刀劍入鞘的聲音響起。
俟伏侯隻覺汗流浹背,渾身虛脫了一般,差點喜極而泣。
邵勳又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道:“滾起來。部落一分為二,徙六千戶至新興,交給劉昭管理。”
俟伏侯眼前一黑,但還是麻利地起身,道:“仆——臣遵旨。”
“胡言亂語。”邵勳斥了一句,又看向他身後的諸胡酋豪們,道:“爾等既然降我,就不可三心二意。太原、西河二郡,西傍大河,北臨草原,當賊衝路——”
邵勳一邊說,一邊向前走。
所至之處,群胡分開兩邊,目光緊緊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