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璃確實沒有嘗試溜走,因為這世間萬物,都給她帶來了不少的新鮮感。
“儘管人族生老病死,愛憎彆離,數十年上百年都是這點東西,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重複,又好像有些許的不同。”
某天,鐘璃再次對李一發出了感慨。
李一沒有回應,而是問道:“讓你做的記錄,做完了麼?”
“早就做完了。”
鐘璃將一本書寫了不少內容的筆記遞給李一。
在最新的一頁中,她詳實地記錄了這個部落的各種習俗的起因。
並在一通冗雜的分析之後,回答了最前麵李一寫上去的那個問題。
「為何這個部落的人,十歲便要結合?」
「因為這個部落的人均壽命隻有三十歲,倘若發生戰爭,青年至多生存至二十餘歲便會夭折,因此要儘早成家,多多生育。」
否則就真的來不及了。
筆記上麵的分析有理有據,李一逐一看完之後,用紅色的筆沾上紅色的顏料,而後開始批注。
這是他給鐘璃布置的任務。
像是畢業論文一樣的東西。
“……為什麼要寫這些東西?”
在安靜的簡陋房間裡,鐘璃坐在旁邊,反向趴在椅背上盯著李一,十分無聊地問道。
那些乾巴巴的分析一點意思都沒有。
但是李一仍然將其整理成冊。
“以後會派上用場的。”
坐在桌子前的男人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聲線回答。
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太多波動。
就像隻是單純為了應付而敷衍一樣。
如果是之前的話,鐘璃也會這麼認為。
但走了這麼多地方之後,她也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如同一張白紙一樣的小毛孩了。
因此她猜測,李一肯定有非要她這麼做的必要理由。
隻是他不說而已。
他總是不喜歡解釋。
走過那麼多地方,也被不少當地人誤解過。
但他總是不解釋。
好似這世間的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
但是他卻又仔細地觀察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細微事物。
所行所為和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截然相反。
就像一個活了很多年的老頭子。
但是看著卻又十分年輕。
身上有著一股岩石一般的沉穩。
有時候鐘璃覺得,李一比她更像是一塊石頭。
所以如果想要知道一些什麼,她得自己主動去挖。
“會派上哪方麵的用場?”
“……”
房間裡照舊安靜了一會。
在被鐘璃的金色眸子盯了好一會後,李一不得不再次開口。
解釋著此時的她根本聽不懂的事情。
“深入地了解各地的習俗,能夠讓你擁有包容萬物的寬廣胸襟。了解各地生存狀況,能夠讓你擁有見微知著的卓越眼光。細細梳理各地的管理方式,能夠讓你對人類這個族群自上而下的體係,洞若觀火。”
“……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嗎?”
“或許有,或許沒有。”
“為什麼你每次都不能把事情說得更加清楚一些呢?簡單直白的話,難道不好嗎?非要增加理解的難度。”
“……因為話語在某些時候過於蒼白。”
“又來了。”
鐘璃將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露出一臉的無語表情。
李一沉默了一秒,而後便更改了自己的說話方式。
“你覺得這個世界有趣嗎?”
“挺有趣的,怎麼了?”
“一百年後,再回答我這個問題。往後每一百年,你都問一問自己,這個世界有趣嗎?至於現在——你覺得,你會不會有一天,對這個世界產生厭倦呢?”
“應該,可能,大概,不會吧……?”
鐘璃不確定地回道。
“我怎麼知道幾百年之後的事情?”
“那就幾百年之後再想這個問題,現在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情就行了。”
“嘖,行吧。”
雖然看上去已經是絕對意義上的女孩子了,但鐘璃的行為依舊非常虎。
有種樂天開朗的感覺。
好像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保持著十足的好奇心。
李一從她的臉上收回目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把她糾正回自己印象中那種形象。
……應該不會越來越歪吧?
雖然他確實對自己的教育能力沒有自信,但目前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事已至此。
先遊山玩水玩他個一百年再說。
在將本地的部落情況給完全梳理記錄完畢後,兩人再次動身離開,辭彆了已經中年的昔日好友。
鐘璃看著感覺還是昨天才對自己表白的小夥子,今天就成了一個穩重的中年男人,甚至還變成了部落的族長,一時間無名的感慨再次湧上心頭。
“鐘璃……二十多年了,你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嗯……”
“你們要走了嗎?也好,我送送你們。”
“好。”
族長在送彆的途中並未和鐘璃聊太多,或許是因為後者的性子過於跳脫,看上去仍然是一個稚齡少女的緣故吧。他將主要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一身學者氣息的李一身上。
“你們離開的時間卡的剛剛好,本來我也是打算請你們離開的。”
“是因為戰爭嗎?”
“嗯……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
“畢竟也在你的部落生活了二十多年。”
“哈……”
族長一臉悵然,欲言又止,最後停下腳步,看了一眼不遠處蹲著看路邊花草的少女身影。
然後才低聲對李一說道。
“請保護好她。”
“會的。”
“還有,願永恒的信仰為您指引前路,一路順風。”
族長鄭重地向李一行了一個古老的禮儀,為自己的故友莊重告彆。
“……”
李一沉默地回禮,而後道。
“祝你們此戰順利。”
李一告彆了族長,帶著鐘璃離開。
而後在路上,遇到了類似魔神的強大野獸。
即使這個世界,文明已經多種多樣。
但仍然存在尚未開智的純粹野獸。
它們暴力,野蠻,凶殘,有著強大的實力,遊離於荒野之中。
“是野獸……好多!”
鐘璃立刻動用力量將其擊殺,類似的情況她遇到過很多次。
但這次卻格外不同。
野獸越殺越多。
而且身上的氣息越發厚重。
力量也逐漸變強。
很快,鐘璃便陷入了劣勢之中。
她對自己的力量掌控尚不成熟,而且,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和自己爭搶力量的本源與調動。
“糟了……!”
看著四麵八方合圍過來的獸群,鐘璃心中一驚。
不過下一秒,金色的岩槍便從身後飛射而來,如同千軍萬馬一般對著獸群發起衝鋒。
僅僅一個衝刺,便將其全部紮穿。
“……”
鐘璃愣了一下。
“這些獸群不是一般的獸群。”
李一從身後走來,低聲說。
“不是一般的獸群?什麼意思?”
鐘璃不解,而後便看見,獸群並未被全部斬殺。
應該說,隻是有一部分衝著她來的,大部分的目標並不是她。
她順著獸群前進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便是——”
“是剛才那個部落。”
李一看著她焦急的雙眼,用一成不變的聲音說道。
“圖拉爾汗他們經曆了很多次對敵對部落的戰鬥,但這次,他們的對手不是另一個人族的部落。”
“你早就知道了?!”
“不,隻是剛剛才知道。”
“我都打不過的獸群,他們肯定不是對手!我們得回去!”
“你想回去?”
“這不是廢話嗎!如果不過去幫他們的話,他們會被滅族的!!”
鐘璃焦急地說道。
這恐怖的獸群一望無際。
不管是拚單兵戰力,還是拚群體作戰,圖拉爾汗他們全都不是對手。
靠智慧也敉平不了這麼大的實力差距。
李一看著鐘璃急急忙忙往回趕的背影,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神並不愛世人,哪有什麼天生就會‘愛’的生物。無非是後天的了解,感受,體會,所帶來的……‘扭曲’而已吧。”
李一在心中想到。
他的情緒沒有波瀾,即便是剛剛才跟自己道彆的朋友,馬上就要被滅族,他也不在乎。
他覺得自己挺正常的。
不過,他並不想讓鐘璃也變得和自己一樣。
等兩人趕回去的時候,正是圖拉爾汗的部落與獸群死戰的關鍵時候。
鐘璃的加入給戰局帶些許的緩和。
但是以她一個人的力量,此刻也無法改變整體的走向。
她頭一次親眼目睹這麼慘烈的戰爭,而且還親身參與了。
野獸的獠牙將人的身軀徹底撕裂。
血與嘶吼與哀嚎聲響徹大地。
有人在混亂中滿臉淚水地跪地祈禱。
“高天啊,請救救我們——我是您虔誠的信徒——!”
鐘璃剛準備趕過去,但是卻來不及。
她親眼看見,下一秒,那名虔誠禱告的婦人便被踩踏成了肉泥。
“……”
視覺,聽覺,嗅覺,五感帶給了鐘璃清晰而又深刻的記憶。
在這片龐大的戰場中,她感覺自己無比渺小。
在內心受到某種沉重的撞擊後,萬物俱籟,她的腦子裡隻浮現出李一此前用平淡的語氣說過的話。
「……高天並不憐愛世人。神從不愛人。」
一個人口上萬的部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混戰之後,被從大地上徹底抹去了。
鐘璃的身邊全是野獸龐大的屍體。
腳邊是黑色的血。
她的身上也多了很多傷口,不斷喘息著,看著四周。
四周已經沒有幾個站著的身影,全部都是屍體。
一片狼藉和混亂。
血腥的臭味飄蕩在空氣中。
在這片汙濁的景象中,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李一手裡拿著一本筆記,一身白色的衣服。
完全沒有被沾染分毫。
依舊那麼的乾淨。
“……你剛才沒有出手?”鐘璃死死地盯著他,問道。
“沒有。”
李一合攏筆記,回望過去。
那雙金色的眼眸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發生轉變。
“為什麼?”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
在鐘璃的眼中,男人用那或許再過一千年都不會發生變化的淡漠語氣說道。
“我為什麼要出手?”
“……他們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嗎?圖拉爾汗,卡紮姆,坡比……”
“你的記性應該不錯吧。”
“……什麼意思?”
“那麼你應該記得,我很久前說過。我沒有朋友。”
“……”
鐘璃的呼吸忽然停滯了一瞬。
這一瞬好似過去了很久。
她瞪大眼睛看著李一,像是第一次認識麵前這個男人。
“他們是你的朋友。”
李一不急不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