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官一道上,我已經沒有什麼可教你的了。”
“做官當三思,思危、思退、思變,這些你都做得很好,我唯一能教你的,就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大道理。”
周進說著,撐著交椅的扶手,緩緩起身“好了,時辰也不早了。”
範進連忙上前,攙著周進,送出了府。
此時,熱鬨的壽宴,已經漸漸平息,唯有偶爾的人聲、蟲鳴聲混雜的漆黑的夜幕裡。
“回去吧。”
範進看著周進的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長長的街道上,轉身對著一旁掌燈的福伯吩咐了一句。
進了府裡,剛和家眷們說了一起子話,慧和尚就快步走了進來,在範進耳邊說道“老爺,浙江來信。”
頓了頓,解釋了一句“是李三元李大人的來信。”
範進挑了挑眉,沒有急著拆開,而是順勢放進懷裡,再同範母說了幾句,這才去了書房。
書房裡的燈亮著,風透過窗台溜了進來,把燭火吹得明滅不定,範進的表情,也在晦暗的環境裡變得難以捉摸。
範進拆開書信,看了起來,隻是這一看,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李三元在信中這樣寫道
“在不到一年的任職生涯裡,愚弟已經見到了太多太多的不忍。”
“可翻開史書,卻發現這也許隻是曆史邊緣輕描淡寫的一角。”
“這讓我想起了張角,他是史書裡的逆賊,卻曾是東漢末年百萬流民心中耀眼的光。”
“一個被妖魔化千年的妖道,在他如履薄冰的命運之中,卻以凡人之軀,撼動上蒼!”
“撒豆成兵不是妖術,把黃豆撒下,饑民就成了百戰之師,符隸不是妖物,符裡還有著白米的殘渣”
“曆史是麵鏡子,照著過去,也同樣映射著現在與未來。”
“尤其是自今夏黃河與長江相繼決堤以來,河水裹挾著泥沙嗚咽奔湧,瘟疫與饑荒啃食著中原的脊梁,遼闊的疆土變得支離破碎”
“我無時無刻不在擔憂,擔憂再度出現一個手持竹仗的身影,在絕望中點燃星火,但隱隱的又有所期待,期待有那麼一個人出現,替九州黎民問一問,問一問蒼天。”
“盛世為何隻在經書裡,而人間卻儘是煉獄!”
“這些放在以前,我也許會嗤之以鼻。”
“但當我親眼見著垂死的饑民吞食觀音土,見到豪強的馬蹄,踏碎嬰兒的繈褓,那一刻,我仿佛讀懂了世間最殘酷的真理。”
“我無比確信,這世道病了。”
“病的不是百姓,而是頭頂那片腐朽的天!”
“”
範進歎息著把書信燒了,眼看著那一字一句,儘數化作灰燼。
當年高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人已經不在,無人再以符水為藥,以《太平經》為燈,替咳血的民婦驅寒,為潰爛的孩童止痛。
那些被豪強奪取土地的流民,那些被賦稅壓彎脊梁的佃戶,再也沒有機會圍坐在篝火旁,聽他描繪‘黃天當立’的幻夢。
那裡沒有蒼天下的鞭笞,隻有共耕共食的桃源。
遺憾的是,自下而上這條路,已經注定了無法走通,以凡人之軀,妄圖撼動千年舊世,何其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