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物浦的夜晚,萬裡無雲,星鬥漫天。
緊鄰著碼頭的旅館裡,亞瑟推開窗戶,感受著自愛爾蘭海刮來的鹹腥海風。
碼頭擠滿了從世界各地雲集此處的商船,雖然已經是夜晚時分,但是這些船上依舊點著煤油燈。
關在船上不得下地的水手們手裡舉著啤酒杯,一邊大罵著港務局提供的價格昂貴但卻質量欠佳的夥食,一邊抱怨著不列顛的議會不乾人事。
陸地近在眼前,然而他們卻不得不被鎖在充滿汗臭味和嘔吐味的船艙裡繼續待上四十天。
或許是由於前段時間的碼頭暴動讓利物浦當局神經緊張,又或許是由於亞瑟的一連串頭銜弄得他們心裡發慌,今天來到碼頭執勤的利物浦軍警明顯比往日要多了不少。
除了少量正在裝卸貨的碼頭力夫和負責清關的海關官員以外,其餘在港口逗留的閒雜人等都受到了他們的重點提防。
不過由於霍亂疫情的爆發,如今的利物浦碼頭早就不像是兩個月前那麼熱鬨了。
不論是販售各種商品的小販,還是想要攬客的姑娘都對碼頭敬而遠之,大夥兒都明白,現在來碼頭不止做不成生意,反而還有可能染上那可怕的‘藍死病’。
對於不列顛的大部分人來說,對霍亂的恐懼已經不僅僅在於它會導致人死亡,而是他們不能得到一個體麵的死狀。
比起肺結核這種體麵到令人們產生迷戀的疾病,霍亂既不會帶來唯美的蒼白皮膚和玫瑰香腮,也不會使人染上溫文爾雅的憂鬱氣質,更不會給你變出一個美人或帥哥讓你可以隨時倒在他們的懷裡。
霍亂隻會讓你嘔出昨晚的飯菜,拉出米湯般的大便,等伱身上的水分排乾後,你的皮膚很快就會鬆弛、起皺,膚色也會隨著水分的散失開始變藍變黑。如果在24小時內得不到良好的醫治,你便會變成一個皮包骨頭的藍黑色乾屍。
這種狀態彆說是美人帥哥了,就算是你的家人朋友也會對你敬而遠之。
在這個窮人會把大半身家用在葬禮上的國家,如此不體麵的死法簡直比死亡這個事實還要恐怖。
出於對霍亂的懼怕,在不列顛這個意見分裂的小島上,向來吵吵嚷嚷的政壇也罕見的迅速達成了共識。
從今天亞瑟收到的報告來看,樞密院下屬的各個委員會幾乎天天都在開會,而亞瑟私下裡遞交給查德威克先生的大巴黎警察廳《霍亂防治手冊》也在經過數次修改後,正式形成了一份《霍亂預防法案》。
而在新一屆議會完成改選後,他們將立即對這份進行表決。
據**官廳內部傳出的消息,大夥兒都對這份法案的通過表達了樂觀。
處於皮爾爵士領導下的托利黨秉持著一貫的應當加強政府管製權力的立場,所以他們並沒有打算與輝格黨在霍亂防治上掰手腕。
咚咚咚!
亞瑟的房間裡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亞瑟,他媽的,快開門!”
亞瑟剛剛打開房門,大仲馬便大呼小叫的衝進了屋子,正當他打算大肆慶祝一番時,他卻看見亞瑟正靠在門邊的牆壁上,手裡的左輪手槍也早就上了膛。
大仲馬瞪大了眼睛問道“該死!亞瑟,你這是打算一槍把我給斃了?”
亞瑟伸頭向外看了一眼,搖曳著昏暗燈光的樓道裡什麼人也沒有,他這才將左輪槍揣進了槍套。
“亞曆山大,現在都幾點了,大晚上你火急火燎的跑過來,我還以為是有什麼人把旅館圍了。這裡是利物浦,不是倫敦。換句話說,這裡不是我的場子。而且咱們這趟過來乾的活也不是什麼得人心的事情,管製港口對於窮人們來說,是減少他們的工作機會,不少人的生計會受到影響。
而對於那些大船東和貿易公司來說,這是斷了他們的財路。雖然不列顛沒有法蘭西那麼熱衷於搞政治謀殺,但是我們這兒同樣也出過衝擊議會、火藥陰謀、行刺國王、槍殺首相之類的事情。你我的身份顯然比不上首相和國王,所以我奉勸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最好彆睡太死,要不然一覺醒來頭頂上多了個光圈,你可彆怪我沒提醒過你。”
大仲馬聽到這話不屑的一挑嘴角“死在睡夢之中?這死法也太窩囊了。你放心吧,我亞曆山大·仲馬可是見過大場麵的。當初七月革命時,我可是冒著槍林彈雨帶人攻占了軍火庫。那麼密集的子彈都沒殺死我,我難道還能被一發冷槍撂倒了?再說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在倫敦的決鬥戰績嗎?5勝0負,這是什麼概念你知道嗎?”
亞瑟回到桌邊倒了杯咖啡“俗話說得好,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要是照你這麼說,皇家海軍每年就不會有在訓練中溺亡的水手了。你知道科德林頓將軍的小兒子嗎?本來是大有前途的一個年輕人,結果在海上做軍校見習生的時候落水淹死了,死的時候隻有十三歲。
科德林頓夫人每次一提起這個事,就要掉著眼淚把科德林頓將軍數落一遍。她說也不知道皇家海軍到底有什麼好,父親一輩子漂在海上,結果三個兒子還是要漂在海上,要是命都沒了,就算當上了海軍上將又能怎麼樣?在陸地上安安心心的選個議員,閒著沒事打打牌看看戲不好嗎?
科德林頓將軍因為納瓦裡諾海戰被明升暗降的調回國內,整個不列顛最高興的估計就是她了。”
大仲馬聽到這話,禁不住吹了聲口哨,他哈哈大笑道“聽得出來,這位夫人和丈夫的關係應該挺和睦的。雖然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說,淑女們看待事物的角度與紳士們顯然是不同的。
在我看來,如果想要壯烈的死,那就應當死在革命的征途中。當然,如果想要浪漫一點的死,那就得染上癆病,那種每次感情激動之後就忍不住咳血的姿態實在是太華美了。而且這種浪漫還隻限於30歲之前,一旦過了三十歲,那就再也無法做出那種病懨懨的貴公子姿態了。”
亞瑟喝了口咖啡,不鹹不淡的諷刺道“那你還不快抓緊時間?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天都二十九了吧?再過一年時間,貴公子的標簽可就要離你而去了。不過話說回來,是不是你們這些搞文學創作的家夥多少多沾點那個什麼?
我記得拜倫勳爵從前也公開表達過自己希望死於癆病,而且他還幻想那些來參加他葬禮的女士們會撫摸著他的臉頰說‘看看可憐的拜倫,他彌留的樣子多麼是有趣啊’。”
“庸俗,亞瑟,你真是太庸俗了!”大仲馬鄙夷的指責道“你那個裝滿各種文件檔案的腦袋裡,你枯燥的性情中難道就不存在半點浪漫與詩意的容身之地嗎?”
亞瑟摸了摸下巴“亞曆山大,在我看來,性情和命運是同一個概念的兩個名字。我的命運不允許我給自己預留太多浪漫的性情,用浪漫的性情去做警察這份工作,你會死無葬身之地的。相信我,一個浪漫的人可以去寫詩作畫,可以去街頭布施,但卻唯獨不能掌握權柄。”
大仲馬質疑道“那按照你的說法,難道一個枯燥的像是乾柴火一樣的家夥就可以掌握權柄嗎?”
亞瑟聳肩道“我可沒有這麼說。但是亞曆山大,你要明白,人類是極其狹隘和短視的物種。所有人都說自己每天都有新進步,但他們所謂的進步不過是在複製自己第一次成功時的軌跡。所以每個人初次成功的經曆都會對他的一生產生極大影響,他會覺得這就是取得成功的唯一方式,而渾然不顧自己的成功或許僅僅隻是個幸運的巧合。換而言之,如果一個人是憑借浪漫掌握的權柄,那事情可就真的變得有意思起來了。我不是有意批評,但是浪漫的人通常都很不切實際。”
大仲馬聽到這裡,一挑眉毛道“好吧!那麼我們的黑斯廷斯先生,請容我為你帶來一個好消息。我很榮幸的通知你,我剛剛獲悉,咱們偉大的《英國佬》大股東、嘴碎多戲的倫敦時尚巨頭、偷偷摸摸穿緊身胸衣給身體塑形的猶太小子、秉持務實路線的不列顛政壇新秀——本傑明·迪斯雷利先生已於今日在肯特的梅德斯通宣布勝選。他將成為下院的658分之一,代表托利黨列席下院,本著慈悲為懷的精神為廣大的不列顛民眾發出呼聲。”
亞瑟聽到這話,端著咖啡杯的手都停住了,他的眉毛跳了三跳。
雖然他一早就猜到傍上了托利黨內大佬的迪斯雷利有極大概率勝選,但是當自己的朋友真的坐到這個位置上時,亞瑟還是不免發出了一聲讚歎。
“本傑明……還真讓他小子乾成了。誰能想到呢?就在一年之前,這家夥還是個在不列顛人人喊打的過街耗子。結果一年之後,他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光鮮亮麗的下院議員了。”
大仲馬禁不住翻了個白眼道“他能不變成議員嗎?單是競選資金,他就事先準備了超過一千五百鎊。這一年賺的錢他基本都拿出來了,還找咱們東拚西湊借了不少。如果這都選不上,那隻能說不列顛的政治體製還是太清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