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起身時,那雙碩大的手掌已經落下,將他整個提在半空中。
“什麼時候”他喃喃道“沒有一點風聲”
“你隻是一個小娃娃。”
“咚!”
大貝勒的身體自空中落下,他下意識的想用雙手撐住,腦袋卻率先在地上狠狠撞了一下,耳鳴聲震蕩在全身,他起身,痛苦的跪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咚!”
又是一聲,老人右手握拳,朝他頭頂上用力砸下。
隨後從他腦後揪出一條小辮子,讓他抬起頭,將劍架在他脖子上。
離他最近的滿人侍衛怒吼著,眼中血紅一片,周圍又有人朝堂上衝過來,平靜,冷血,憤怒,驚訝,重重表情浮現在臉上,但整個堂內,卻沒有趕上前一步。
此時,還紮著辮子的老人將目光越過這些人頭頂,越過那片園景,來到王府之外,天色冷清,還是沒有太陽的影子,但北方更遠處的天上,想必已經開始下雪了。
偶然一瞬,他想起這已是他待在大同的第四十六個冬季了,而這年,該是戊子年的冬季了。
老人神情恍然,已是有許多事情在腦中劃過,然後熄滅。
那麼,到底是什麼讓他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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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五年十二月初二,薑鑲早早起了床,站在總兵府的閣樓上,見大同城依舊是嗜殺而又尋常的一天。
一早,天上的雪就停了,隻剩下看不見的寒冷。
對於眾多大同城中的人來說,距離阿濟格出城應戰蒙古人已快過去一月之久,此行阿濟格身為元帥,帶走了很多人,上到端重親王博洛,承澤親王碩塞,多羅郡王瓦克達,下到綠營統領方仁,軍校薑之平,以及城中的大部分兵力。
按理來說,他們走後大同的民生應該是能夠恢複一些,最起碼也能相對而言的熱鬨起來,但氣氛卻一天比一天沉重,直至前幾日抽兵對文瀛湖圍殺後,就降到了冰點。
大同封鎖,滿是清軍肅殺之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那個叫孫文的細作惹的禍,他自到大同後,連連殺人,欽差,參將,還有什麼翻譯官,逼的掌權的人不得不去捉他。清廷雖然在對明朝的戰爭中勝利了,但卻是這些遺落的小人物惹的人頭疼。
不過也從未想過他們能翻起什麼波浪,大局就在當下,再鬨騰,也總有被捉住的一天。
薑鑲自在樓上看了一陣後,就走了下來,往府中的大堂去,吃了早食,靜坐了一會兒,便見名為蔡封的侍衛總領過來,與他商議明日自己女兒出嫁之事。
他平靜的聽過蔡封與方仁的商議後,點了點頭。
畢竟如今,他被和度限製在總兵府中,監視著似乎是無所事事一般,所能聽到或是能做決定的也隻是點頭或者搖頭了。
蔡封卻是才從湖廣回來,臉色顯的很疲憊,說完對薑小姐的謀劃後,又欲言又止,但薑鑲卻是表情平靜,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帶他走去了書房中。
書房正是那日孫文所進來的地方,此時案上擺著兩樣東西,一樣是南邊細作送來的布防圖,另一樣則是蔡封從南邊拿到的大人物的回信。
晨間的朝露凝結,薑鑲就這般把兩樣東西遞給蔡封,說起了第一句話。
“不會有援兵了。”
“家主”
蔡封看完兩樣在南邊屬於機密的東西,神色沒落。
然而,薑鑲卻依舊平靜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需要援兵。”
“二郎已經脫隊來了,他會去北城。”
“劉遷,萬練已帶兵至城外蟄伏,衝西城。”
“方仁去了綠營,守東城。”
“薑琳,薑有光已斬殺吳惟華親信,攻南城。”
“神機營已從綠營抽離,至兵備道。”
“薑暄已在陽和整兵待發。”
“牛光天從晉南出發,明日便到大同府。”
“薑讓在榆林等待信號。”
“韓昭暄,虞胤已於韓城先登。”
“山西,已成圍攻之勢力。”
“至於最後的明廷,已經不重要了。”
薑鑲一句句說著,他實在準備的太多了,多到會將整個山西震的粉碎。
晨間的寒風吹過,他頭上的辮子在搖搖晃動,神情平靜。
自他出生起,冰雪就冷冷的落在頭上,可他仍記得許多年前,在明事理後對待這片土地的感情,他在寒風中策馬奔騰,去看著遼闊的天地,去看先輩世代鎮守的邊陲,去看坐落在這亙古不變的人們
他在天下間走走停停,四處漂泊見過抱著長劍對他滿臉鄙夷的盧象升,見過瘦瘦弱弱揮手發兵的袁崇煥,見過儀表欣碩朝著他見禮的孫傳庭,見過太多的忠義之士。
人的一輩子會有多少個瞬間?又有多少值得留念的東西?
“你等兵痞子,還能成什麼事?”抱著長劍的書生,緩緩吟起了那首詩。
“大同可還好,稅賦重了嗎?”瘦弱的督師微笑著問道。
“吾雖是文官,但也想有上馬殺敵的一天,拯救天下百姓。”進士及第的知縣一拱手,溫和道。
“大同投闖軍了?!”還在前線廝殺的士卒厲聲問道。
“朝廷又令,凡三品以上官員遣長子入京練習滿族禮儀”喧旨的太監拖了一道長聲。
“清軍已然進山西!吾等兵微將寡啊”綠營的將領在歎息道。
“殺!殺掉這些漢人牲口!”八旗軍中有人在獰笑道。
“阿濟格來了,去打蒙古人,但,我想先打他們。”握著長槍的少年道。
天上似乎有他們的呐喊聲,也似乎有無數人的呐喊聲,他們出現過,然後又隨風而去了。
半生的時光悄然而過,他們所期待的盛世已經變成了滄海桑田,昔年那個在大同邊疆上一騎絕塵的少年也綁上了辮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老人卻一直是在沉默著,所以現在,他已經等不了了。
等到晚間,他目送女兒出府後,背著手,腰間帶著長劍,第一次走出了總兵府。
於是,戊子年的最後一季,順治五年大同城的最後一天,刀鋒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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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前和度的聲音還在嘶吼,老人低下頭,將他按住。
痛苦中,和度抬起頭,隻聽口中還在呢喃不停“你竟敢阿瑪大清不會”
“你隻是一個小娃娃。”薑鑲又說了一遍,道“還有太多,太多,是你看不見的。”
劍鋒徑直揮了下去。
遙看整座親王府的天上,還有更多密密麻麻的人狂奔而來,開始廝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