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國的米大祭酒!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五月二十,漢寧郡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巳時左右,南鄭縣城內人聲鼎沸,熱鬨非凡;拜官台前陳兵眾列,教徒陪位。天師張魯拜過天地祖宗,威嚴莊重地登台封官,功曹閻圃、張衛、張愧、米秋野連同幾位治頭大祭酒陪同在側,五鬥米道二十八治的諸位祭酒悉數到場(起初是二十四治,後來為了對應二十八星宿,增設四治。另有一“北鬥治”,為當年張道陵遙置,乃虛設)。
除此之前,巴郡的夷族首領樸胡、杜濩同樣獲邀參加此次大典。
高壇之下,一人黃土塗麵、縛手懸頭,跪拜於地,口中念念有詞,替天師祭告神靈。這一儀式叫做“塗炭齋”,是道家最早的齋醮儀式,由張魯首創,意在懺謝自己的罪過,以痛苦感動神明,當時的形式較為簡單,後經上清派、靈寶派道士的推演,逐漸形成了整套的儀式和規範。
伏地禱告之人道名叫做福寶兒,年紀輕輕,相貌不凡,是近來最受張魯青睞的新生代教徒。此次獲得了代天師施齋的光榮使命,令他喜出望外。
米秋野對於大哥推出的這一儀式,乃至於一些新的誡律,並不十分認可,他認為隻需堂堂正正地行善傳道,自會有神明庇護,這些近乎自虐的行為隻是流於形式,不過嘩眾取寵、故弄玄虛罷了。
然而,趨之若鶩者卻大有人在,楊鬆屢次表示願擔此重任,為師尊分憂,卻都被張魯給拒了,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形象過於不佳。此刻看著福寶兒誇張做作的表演,大有一顆新星冉冉升起之勢,楊鬆心裡嫉恨得都快要不行了,覺得要是再這麼發展下去,這小子遲早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天師道尚黃,普通教眾皆戴黃巾,服黃布揭。米秋野今天頭戴小冠,身著大祭酒黃袍單衣,絳緣領袖中衣,皂履黃褲襪,這身久違的行頭,加上精心的梳洗,讓他重顯英姿,再不是平日裡那副土木形骸的模樣。儘管昨夜睡眠不佳,卻依然難掩其風采神韻,其人麵白無須,更襯托出五官之俊美,加之身高七尺有餘,在人群中如鬆下之風,高而徐引,愈發顯得氣度不凡,出類拔萃。
他執意要帶著竹棍前來,一路上倒也無人阻攔,等到了祭祀張氏祖宗的環節,米秋野虔誠下拜,福至心靈,回想起曆任天師的功績,一股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張魯的十世祖乃是“漢初三傑”之一的留侯張良,此君在中國曆史上可謂大名鼎鼎,自古就是智慧的化身。漢朝建立後,他選擇功成身退,隨赤鬆子學辟穀,導引輕身之術,可以說,他的隱遁選擇,奠定了張家後世修道煉仙的家風。
米秋野身為修道之人,在張家的曆代先賢中,最為崇拜的當屬五鬥米道創教人張道陵,在他看來,這位張天師對於道家的傳承和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的傳道和創教,使得中華民族大道統的延續有了組織化的保障,而細數他的傳奇經曆,則堪稱逆天之舉,不可複製。
張道陵本是太學書生,敏而好學,博通經史,及弱冠之年,官拜江州令,後辭官歸隱,於洛陽北邙山中清靜修道,數年後已有小成,其間曾三拒朝廷之賜官封侯,轉至江西龍虎山,煉得龍虎大丹,再臨蜀中青城山,會八部鬼帥、六天妖魔。
張天師大戰群魔,降妖伏怪、誅絕邪偽,諸魔不敵,儘皆拜服,遂於青城山黃帝壇前立下盟誓。自此之後,人處陽間,鬼處幽冥,人鬼殊途,再無侵擾。蜀地百姓感其大恩、信者如雲,遂開創正一盟威道,即天師道,俗稱五鬥米道,開設二十四治,教化於民,直至飛升。
這是一段神話故事般的人生經曆,米秋野自小耳濡目染,對此深信不疑。而相較之首任張天師的輝煌功績,其繼任者嗣師張衡則要顯得庸碌平凡得多,以至於後世史書鮮有記載。為《三國誌》作注的裴鬆之甚至可笑地認定,“張衡”與“張修”本是一人。
世人之言,米秋野不屑於辯駁,可他深知,他的這位“義父”,才是世間少有的修善之人。不僅因為他收養過自己,而是所有跟他接觸過的人,都對這位嗣師的平易近人、宅心仁厚盛讚不已。對於五鬥米道的發展,張衡也並非毫無建樹,他雖沒有降妖伏魔的表現,卻善於舉賢任能——張修便是在他的鼎力支持下,才得以一展鴻才,做出了很多有益於教團發展的改革和創新。相較於張魯繼任後張修的待遇和下場,可謂天差地彆,令人唏噓不已。
至於大哥張魯,儘管米秋野心中對他頗有微詞,可細細想來,兄長也有他的難處——張魯是古往今來六十多位天師道天師裡,唯一一位在任時兼職一方諸侯的人,有著土地和軍隊的支配權。這既是有助於收徒傳道、壯大教團的機遇,同時又隱藏著強敵吞並、覆滅殆儘的憂患,可謂喜憂參半、前途未卜。而這些年下來,總體形勢還是可喜的,這裡麵既有中原諸雄忙於內耗,無暇西顧之故,也與張魯的成功施政密不可分。在漢末戰火紛飛的亂世裡努力經營了七、八年的光景,漢寧郡竟愈發變得安逸祥和,宜居指數飆升,穩居世界前列。這是張魯為漢中、乃至為西北人民做出的貢獻,今日他獲封鎮民中郎將,領漢寧太守,可謂實至名歸。
方才在宗廟裡祭拜時,米秋野再次注意到了一個人的牌位,那是他早逝的姐姐張玉蘭,他們倆未曾謀麵,關於這位姐姐,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
這位張姑娘自小喜歡素潔,不食葷血。十七歲那年,她夢見紅光從天而降,光中有金字篆文,繚繞幾十尺,隨即進入她的口中。張玉蘭覺得很不安,夢醒後便有了身孕。父親張衡深感家門不幸,卻不忍責備她,母親盧氏大為光火,痛斥她傷風敗俗、行為不檢。這位張姑娘受了莫大的屈辱,卻從未辯解過一句,隻有她的貼身丫環含玉知道事情真相。終於有一天,她對含玉說“吾不能忍恥而生,死而剖腹,以明我心。”
那天夜裡,張玉蘭無疾而終。含玉嚇壞了,忙將真相告知盧氏,盧氏悔恨莫及,但為時已晚。張玉蘭交代的剖腹之事太過殘忍,可她不想違背女兒的遺囑,也希望解開心中的疑惑。就在即將動刀之時,忽有一物狀若蓮花,從玉蘭體內破腹而出,打開那朵蓮花,竟見到用金字寫成的《本際經》白絹十卷,長兩丈左右,幅寬六七寸,文字優美,卻不是人工寫成。
張玉蘭去世一個月後,經常有異香飄出,張衡命人抄寫了那些經書,又安葬了玉蘭。三個多月後,有一天風雨大作、電閃雷鳴、雨如傾盆、天地晦瞑,那部《本際經》竟不翼而飛!緊接著張玉蘭所在的墳壙自開,棺蓋飛到大樹上。雨停後人們湊過去一看,卻隻是空棺而已。張衡聞言大驚,拖病軀為她上章進表、禮拜超度了一番,最終將空棺葬在益州溫江縣女郎觀。後世還常有設齋祭祀她的鄉民。
米秋野第一次聽三哥張愧講起這個故事時,既深深為之吸引,又覺得此事必有蹊蹺玉潔冰清的少女,怎會無端懷孕?那本經書又從何而來?然而此事過了太久,大多當事人都已過世,就算想要探明真相,也根本無從查起。
對於這位姐姐,米秋野深感同情,如今回想起來,又有了新的感悟——姐姐分明是道門中真正的有緣之人,卻不被旁人理解,最終導致悲劇發生,而他自己從小就被稱讚為“得道真人”,如今卻境遇慘淡,難道說真正努力修道的人,在教眾眼裡終究是一個異類?
他陷入深深的沉思,直到一陣騷亂聲在遠處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