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一乾人正在好奇呢,主事的中官已經上前來了,因在孝期,他是哀容不減,引領著太子宮諸妃落座,也不多什麼,便肅容退到了一邊。
徐循還覺得奇怪呢,礙於氣氛卻也不敢多問什麼,隻好默坐等候,好在時辰也差不多了,過了一回,皇後並諸未冊封妃嬪,以及大行皇帝妃嬪,便都一撥撥地到來落座,庭院內很快就被填滿了,禮官一聲開宴,諸人均默默飲食起來,徐循遊目四顧,隻不見大行皇帝張貴妃。
這頓飯,雖然是孝期,但卻是按照平時飲宴的標準來安排的,而且是吃一看三的席麵,每桌人都有四個席麵來看,看中了什麼遣人來取。秋高氣爽天氣也不太冷,正是飲宴的好時候,可徐循疑竇滿腹,反而是沒了胃口,葷腥更是半都不願去動,見未冊封的太子妃——也就是胡善祥啦,隻是吃些素菜,便依樣畫葫蘆地揀了些白菜豆芽往口裡放。
美食當前卻要自我約束,也挺殘忍的,何仙仙在徐循身邊動彈一下,輕輕地歎了口氣,連孫玉女都抬起頭來,幾人用眼神簡單地交流了一會兒,都是有些笑意,卻不敢怎麼露出來。一整個壽昌宮內,那是寂然無聲,儘顯了食不語的良好素養。
這頓飯居然還有美酒,徐循吃得更是覺得奇怪了,不過,她也沒敢怎麼多喝,隻是稍稍沾唇而已,一邊吃,一邊在心底不斷地揣測著今日這活動的目的。——難道這就是在歡慶嗣皇帝登基了嗎?可穿的又是孝服啊……
這麼胡思亂想間,眾人也都吃完了,卻並不讓走,隻是將桌椅撤去,此時皇後出迎——嗣皇帝帶著兩行文武大臣,已經是慢步進了院子。
見了皇帝,下跪行禮也是免不了的,一乾人行禮以後,便未起來——很明顯,皇帝身邊一位中官上前,不是宣旨,就是要傳口諭了。
傳的那是口諭,宣旨太監麵容死板,大聲道,“皇帝令曰今奉大行皇帝遺命,喪製遵太祖法度,宮中嬪妃均令從葬,唯貴妃張氏,以勳舊之女特恩免殉。諸妃孝順恭和貞烈昭著,已有王美人、劉昭儀等自儘殉身可感可佩。餘亦可於今日從死,欽此!”
話得很清楚,祖宗成法不可輕廢,大行皇帝既然有令喪製按照太祖舊製辦理,又沒有特彆的話不讓妃嬪殉葬,那麼嗣皇帝也沒有特彆的理由來廢除這個慣例了。諸文武大臣均都山呼萬歲,但妃嬪這一側,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徐循連遮麵的團扇都有握不住了,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的腦子好像還在費勁地理解皇帝的話一樣,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她卻是壓根都聽不懂。
從葬……免殉……自儘……殉身……從死……
這些刺耳的字眼在她腦中一遍遍地回蕩著,讓她都有難以理解了。王美人、劉昭儀殉死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更彆這命令裡彆的信息了。她本能地想,這大約也就是而已吧,韓麗妃、崔惠妃這些娘娘們,跟在皇爺身邊都是有年頭的,這些事,輪不到她們吧,多半就是宮裡的宮女們——
徐循打了個冷戰,猛地回到了現實中來,她發覺自己身邊已成了一片哭號的海洋,韓麗妃、崔惠妃、吳惠妃、龍賢妃……這些平素裡安閒淡雅、雍容貴氣的娘娘們全都換了個人似的,有的掩麵哀哭,有的對皇帝頓首求饒,韓麗妃聲嘶力竭地喊,“皇上、皇上!吾尚有老母在朝鮮,吾——”
可能也是預料到了這些妃嬪們不會乖乖地從皇爺而去,今日周圍早已經預備下了許多健壯的女官和太監,此時兩兩上前,半是扶助半是脅迫地將韓麗妃拖進了殿內——真的是拖,韓麗妃一邊哭訴,一邊還在劇烈的掙紮,卻是釵橫鬢亂,早沒了一天家風範,和徐循幼時看到的市井潑婦差不多了……
朝鮮女子此時顯出了烈性,都同韓麗妃一樣在死命地反抗著,可還有更多漢族妃嬪,也不知是驚呆了還是如何,已是被人半拖半走地進了屋子,卻是連一聲音都沒有。
倒是那些個也被皇爺臨幸過,卻沒有晉封的宮人,畢竟還粗野了些,這時候口中罵出來的話可精彩了,各種地方話都出來了,南京的吳音,山東話,甚至還有南蠻那邊的土話……徐循隻覺得耳際紛紛擾擾的,隱約隻能分辨出一言語,大約也是在罵天家不仁不義,合該斷子絕孫,又或是在哭自己悲慘的命運等等。
大抵諸多王公大臣,也未料到妃嬪們的反應會這麼大,一時間都有了些失措,皇帝的臉也慢慢地陰沉了下來,此時卻是皇後一聲斷喝,鎮住了全場。
“好了!”她抬高聲調,厲喝了一聲。“以身殉葬乃是殊榮,爾等如此不識抬舉,是想禍及家人嗎!”
每個進宮服役的女子,不論妃嬪還是宮人,都是家事清白有一大堆親戚的,除非南蠻罪女依律沒入宮中以外,誰沒有家人?
這一聲斷喝,焦雷也似的打在徐循耳邊,令她仿佛一下清醒了過來,又仿佛是更加迷惘了。她也顧不得團扇了,抬起頭望著那些白色的人影一個個被扶進了屋內,又茫然地去望左右的神色——
何仙仙和孫玉女都同她一樣,一臉的煞白,已經是被嚇得魂不附體了,連顫抖這樣的本能,仿佛都被遺忘。
張皇後的一句話,幾乎是立竿見影地收到了效果,院子裡的叫罵聲一下停了,繼而起來的是屋內屋外互相呼應,啼血一般的哭聲,在哭皇爺的時候已經顯得十分淒厲的哭泣,當此根本就是相形見絀了。徐循從來不知道,原來哭聲還能淒慘到這個地步,幾乎每一聲啼哭都像是一聲慘叫,像是一隻利爪惡狠狠地在她身上亂刨……她突然非常想吐,非常想要捂著耳朵從這處人間的地獄逃出去,可四肢百骸全不聽使喚,她隻能就這麼看著,就這麼聽著,就這麼任憑一切在她眼前發生。
很快的,三十多名妃嬪宮人都被安置在了屋內,徐循沒有進去過,不知裡頭如何布置,隻聽見那震天的哭喊,隻瞧見窗欞背後一排排人影——這些妃嬪,都顯得比平時要高出很多。她遲鈍的大腦過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下頭是墊了凳子了。
“娘,我去了,我去了!”在諸多哭聲中,她忽然聽出了韓麗妃的聲音,她聲嘶力竭地喊著,“娘,我要——”
哭聲、哀聲仿佛好了似的,一下全止住了,像是被掐住的一聲尖叫,茫然地沒了後續。屋外一名老嫗猛地奔出人群,跪地哭號了起來,在她單薄的哭聲前,無數雙腳在窗欞後踢蹬,無數雙手絕望地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