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千門次第開——雖南京宮宇沒有故唐華清宮一帶萬千宮闕的氣派,但自然也是巍峨大氣莊嚴豪奢,隻是遷都日久,門庭冷落,雖然去年也增派人手粉刷修飾了一番,但久無人氣,未免有幾分淒冷了。
幾個內官女使手捧攢盒,半弓著身子,碎步往春和殿方向踱了過去,而這寂靜而龐大的宮殿中唯一熱鬨的一處地方,便為他們次第開出門來。幾個中官、宮女迎了出來,把他們接進了錦繡千重的內殿裡。
“多謝皇後娘娘想著了。”徐循已經換下了孝服,穿著合適於初秋天氣的青綾衫裙,“這才多久,又遣人賜了心來。”
的確,這攢盒看著簡單樸素,其實卻是‘京口瓜洲一水間’,從京城水路運到南京,特地賞賜給徐循的京中應季心。迎頭的女史南醫婆滿麵笑意,“這是太後娘娘賞賜給您的。”
皇後娘娘著人來送,徐循還可以怠慢兒——畢竟是好姐妹嘛。這太後娘娘派人來賞,徐循就不敢托大了,忙整肅衣冠,北麵而向端端正正地拜謝過了,方才起身和南醫婆對坐著嘮嗑話。
沒有第一時間去北京奔喪,主要是因為徐循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因為這些天來的操勞和壓力,又‘病’了。再,就是要上京,也得找南京留守的幾個中官衙門給操辦,南京這邊兵荒馬亂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去找誰好。索性就在春和殿裡養病,而不是星夜回京去給大行皇帝披麻戴孝。
其實也不能是裝病,這一陣子徐循都沒有睡好,安心以後的確是發熱無力了幾天,不過這種壓力病,大概心裡寬鬆了以後,稍微再休養幾日也就無妨了。隻是徐才人此時對天家已經沒有那麼虔誠的孝敬賢惠之心,想到那些沒完沒了的哭跪禮儀,索性順水推舟,就在床上多賴了幾天。此時馬十等人,是已經把她病倒的消息送上京了,嗣皇帝遂下令讓她在南京安心養病,打發了侍女們過來照顧不,還令柳知恩帶了口諭來,其中自然是不少勉勵溫存之語了。
改元是大事,連著兩三個月肯定都少不得各種忙碌,徐循也不指望嗣皇帝能給她寫信什麼的了,能得一句口諭知道自己還沒被忘記,她便挺滿意的。雖住在春和殿裡,不能隨意外出也是無聊,但因可以免去那無止儘的跪拜,這便都還是值得的。
南醫婆這次送賞過來,其實也有為徐循好好補補身子的使命在的,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前天已經除服了。徐循等人也沒有繼續守製的道理,留神彆穿得太鮮豔也就是了。他們身邊服侍的宮人,也跟著沾光了,不必穿那白茫茫的素服,現在都是換上了青、褐色的襖子,也可以跟著主子們吃葷腥肉碎了。
“就是這一陣子太操心。”南醫婆給徐循把過脈後下了結論,“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心補。隻要能少用心思,多活動活動,沒幾個月也就能好起來了。”
“廖太醫也是這麼的。”孫嬤嬤在一邊和南醫婆搭話,“是咱們貴人就是前一陣子心思太沉了——”
“還叫貴人啊?”南醫婆笑了,“該改口了吧。”
嗣皇帝登基以後,徐循等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宮裡的規矩,太子、太孫宮裡,除了正妃以外是沒有娘娘的,皇上身邊則不同了,即使隻是美人,隻要得寵,照舊是某娘娘。原太子妃雖然還沒被冊封——詔書還沒下呢,但眾人已呼為皇後娘娘,同理,徐循雖然還沒被冊封,但已經是可以按宮中慣例,稱呼為娘娘了。
孫嬤嬤看了徐循一眼,笑道,“我們貴人了,還沒受冊封呢,不好越了規矩,隨便亂叫的。”
南醫婆麵上不由現出讚挾色,“從前和貴人同舟北上時,便知道貴人性子謹慎,日後成就當不可限量。如今是果然被我料中了。”
雖官方對徐循在南京的作為還沒有表態,但宮裡有地位的人,誰不是心明眼亮?這一陣子,彆孫嬤嬤等近侍是喜氣洋洋,就連北京來的信使,對徐循的態度都要比從前尊敬親熱了許多。南醫婆怎麼都是太後身邊近人,這眼色肯定還是有的。
徐循本人卻是有寵辱不驚的態度,聽到南醫婆的誇獎,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太過獎了,我受不住啊……”
她把話題給調開了,“一個人住在南京,也是怪寂寞的,不知醫婆覺得,我何時可以動身回北呢?若是現在回去,指不定還能趕上大行皇帝的七七,我也能略儘綿薄孝心。”
眾人越發都流露出欽佩感動之色,交口誇獎徐循的純孝,彼此這麼客套了一番,南醫婆才道,“貴人再多休息幾天吧,等覺得自己好全了再動身也不遲,免得旅途勞頓,若是坐下病根來,可就不大好了。”
也就是,南醫婆是把動身的時間交給徐循自己來安排了。更要往深了想,她也是隱隱約約地透了一句徐循有裝病嫌疑的事,她是了然於胸,隻是不會去拆穿而已……
徐循也不擔心南醫婆會和太後搬弄什麼口舌,兩人相處了幾年,對南醫婆的為人,她還是很放心的。她笑著了頭,“那我可得好好養養了。”
南醫婆也不免笑開了。“貴人真是沉得住氣,竟是一也不著急。”
當晚,隨船南下來服侍徐循的趙嬤嬤給徐循起了宮裡的新事兒——雖然離得遠,可新聞徐循也是一都沒落下。“已經是操辦完殉葬的事了……這回倒比文皇帝那時候好些,李賢妃、張敬妃都沒殉呢。”
大行皇帝去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到現在都是疑雲重重的,什麼法都有。甚至於包括太子為什麼秘而不宣地趕往京城,這裡麵的緣由也沒有公布出來,所謂廢止殉葬的話語也未見諸於遺詔中。徐循早放棄了廢止殉葬的想法,現在聽居然除了張家的女兒以外,還多活了一個,不免抬起眉毛。趙嬤嬤又道,“李賢妃不必了,您也知道,從您南下前就病著,大行皇帝去世的時候,病得都沒法起來了,眼看也就是旦夕間的事,再熬也過不得年底了。太後娘娘也是要全了鄭王、淮王和真定長公主的孝心。”
穿了,就是要籠絡一下鄭王、淮王兩個年長皇子的心嘛。徐循了頭。
“至於張敬妃,”趙嬤嬤歎了口氣,“那是張家的姑娘,自然是援引舊例了。”
張敬妃的姑姑張貴太妃,就是以勳舊之女,未有殉葬,再加上張敬妃本人勤謹事太後,不殉葬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關心的是另一回事,“李賢妃都沒殉,難道郭貴妃還真的殉了嗎?”
起來,郭貴妃是連李賢妃、張敬妃的份兒都占全了,又有子,可全孝心,又是勳舊之女,起來還是開國元勳之後呢。武定侯的爵位可來得比英國公一家早得多了。再,位分也高……
“殉了。”趙嬤嬤肯定地。“除了李賢妃、張敬妃以外,有名分的都殉了——不過您也知道,本來就死過一撥了,新的又還沒選上來,後宮也空虛呢,就去了五個。原來的黃美人,王昭容……”
的確,大行皇帝在做太子的時候,後宮減員就比較厲害了。被牽扯進魚呂之亂就死了好些,還有平時生產啊、染病身亡的,都有,這回還沒來得及選秀就去了,所以殉葬人數反而是少了不少。
徐循對彆人沒什麼興趣——她熟悉的人早在文皇帝時候就快死完了,她就是為郭貴妃的殉葬而詫異,尋思了半日,才歎道,“郭貴妃真是可惜了。”
早過來伺候她的錢嬤嬤不以為然地插了一嘴,“恃寵而驕,不能敬上,實在短視得很,如此下場也是早都注定了的。怪,就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沒能在遺詔中給她添上一筆吧。”
一般來,在皇帝去世之前,都有一個留遺言的機會,那時殿中不但有嗣皇帝、後宮諸妃嬪,也會有史官、大臣等,如果郭貴妃能讓大行皇帝死前她一句,任何人都不可能把遺言捂住,她非但不用殉葬,日後還可以享受嗣皇帝的孝心——不論嗣皇帝多不喜她,孝道禮數為天下表率,卻是不能有所瑕疵的。隻能,千算萬算,郭貴妃是漏算了大行皇帝暴卒的機會。當然,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壓根就沒想這麼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