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孫貴妃倒也是個坐言起行的人物,皇長子的滿月這才剛過去呢,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是不請自來地到清寧宮中拜訪太後。
“哦?”太後才剛梳洗完,正在屋內用早膳呢。“她怎麼來了?”
喬姑姑也是特彆費思量,完全不知道孫貴妃這是出的哪門子的招,“就說是給老人家請安的,看穿著也很素淨。”
一般說來,這世上也很難得發生什麼媳婦打上門來的事,雖說雙方是有了很大的矛盾,但婆媳那就是婆媳,彆說貴妃現在還是個妃子,她就是皇後,也不能來明著找太後的場子,忤逆貨真價實那是十不赦的重罪,按律一定是要判死的。所以孫貴妃會來拜訪太後,肯定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多數那就是來求和的。
可要求和,早不來麼?偏偏就是現在這節骨眼上過來?太後簡直都有點不相信喬姑姑的回報,她想了一下,“你先讓她等一會吧。”
“是。”喬姑姑也明白太後的心意,自己退了出去。等太後這邊慢條斯理地用完了早膳,換了衣服,又到小花園裡閒步了一會兒,轉悠回了屋子,喬姑姑方上前回稟道,“貴妃娘娘一直在屋子裡候著,神色怡然,看來並不著急上火。”
看來,是真有心要見自己一麵了。太後沉吟不語,過了一會,目注喬姑姑,似乎是在征詢她的意見。
孟姑姑是因為什麼事被打發出去的,喬姑姑心裡和明鏡一樣。雖說她也是看著孫貴妃長大的,但如今卻是避之如蛇蠍,絲毫也不敢和孫貴妃沾染上什麼關係,更是不敢說什麼傾向於孫貴妃的話語。見太後有問,便忙道,“老娘娘若要試探貴妃的耐心,不妨讓她多等幾日。”
開玩笑,太後是你說見就能見的?結下了這麼大的梁子,等半天就能進來了?過來等個十天半個月的還差不多,彆說太後了,就是一般的宰輔,也不是隨隨便便,說見就能見到的。
不過,那也是對無足輕重的人物來說了。對大人物而言,拜訪未見,終究是樁羞辱。太後雖也有些意動,但玩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罷了,一個老太婆罷了,哪來那麼大的架子,她要見我,那就讓她進來吧。”
一聲令下,眾人哪敢耽擱,孫貴妃很快就進了屋子,規矩地給太後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臣妾參見老娘娘。”
太後哼了一聲,態度說不上有多好,也並未叫起,孫貴妃行完禮,便很規矩地跪在了地下,恭順地垂著頭,姿態上也找不出多少能挑剔的地方。
“倒是許久未見貴妃了。”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太後方才隨便找了話頭,閒閒說道,“頭尾算起,大半年了吧。”
是有大半年了,甚至可以說是近一年。在大半年以前,太後和貴妃的來往也不能說太多,畢竟,當時皇後作興了新規矩,沒有召喚,妃嬪們是不能進清寧宮服侍的,而為了壓製孫貴妃的氣勢,太後多數是召徐莊妃陪伴,卻是疏遠、冷落了從小看大的孫貴妃。甚至於說,連孫貴妃抱養宮人子的事,都是由皇帝去請求太後許可的,孫貴妃本人也未曾出麵。
“許久未能侍奉在您老身邊,是臣妾疏懶不孝。”孫貴妃的態度一直都很良好、很配合,“這一年以來,宮中風波不斷,臣妾不能伺候於老娘娘左右,為您分憂,實在是不孝得很。”
這話說得,和唱戲一樣文雅好聽,可太後卻沒有陪孫貴妃唱戲的雅興,她雖然有個很有文化的婆婆,自己在政事和宮廷內務上也都頗有見解,但卻並不是一個文采豐富的人,寫信說話一般都是大白話,以前孫貴妃在她跟前,一般也從來都不玩這一套。
“今日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太後索性就把孫貴妃的客氣話給打斷了,略有些嘲諷地問道。
這些話不是說不能講,但起碼也是兩個關係良好或者即將良好的人為了表露態度才會這麼整,孫貴妃直接就跳過了這一步,就開始扮賢惠媳婦了,也得看太後能不能配合。
“這……”孫貴妃望了左右一眼,顯然有些遲疑,但見太後不做聲,也就一咬牙續道,“臣妾也是來向娘娘解釋誤會的,媳婦淺薄,有些事,當時沒有想深,未能避開嫌疑,如今被大哥提醒,方知道自己思慮淺薄,未免招惹了老娘娘的誤會。”
比起孫貴妃從前在太後跟前的態度,今日,她可說是格外的小心翼翼了,到現在都用‘老娘娘’這個尊稱,可見其已是認識到了太後的不悅情緒能有多深重。
“哦?”太後不動聲色,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茶,好像都沒有特彆注意孫玉女。“這又是怎麼說的?”
孫玉女再度環顧左右,見太後不為所動,她似乎是無奈地深深歎了口氣,方道,“臣妾還請老娘娘明察,羅氏堪堪有妊時,任誰也無法想到她肚子裡的孩兒是男還是女。請準大哥,將羅氏血脈歸到臣妾膝下養大,一麵也是……老娘娘知道,臣妾這身子要有孕是難了,一麵也是羅氏慮著怕是公主,這生母身份低微,隻怕女兒在姐妹身邊抬不起頭來。實在是兩廂情願,並無一絲強迫之意——越發說句露骨的話,當時皇後滑胎、莊妃生女,宮中子嗣運到了低點。臣妾也不識得掐算之術……如何得知羅氏的孩兒是男還是女?”
她抬頭看了太後一眼,又續道,“請老娘娘細想,以大哥為人,若非羅氏再三表態,他又怎會答應此事?隻是此事雖然兩廂情願,但卻並不光彩,臣妾也不想大事張揚,親自向您求情的話,隻怕後來的姐妹們紛紛效仿。臣妾可保羅氏一人的性命,卻不敢擔保後來的妹妹們,會否作如是之想。如今,此事竟鬨到了如此地步,實在不是妾身的本意,聽說徐妹妹還因此被大哥打入南內,妾身心底實在是難受得緊。便忙來給老娘娘請罪……若是您不信妾身的話,可當場喚來羅氏對質,臣妾能以性命擔保,此事必無虛言。”
太後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雖然微微抽了抽唇角,但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是嗎?”老人家幾乎是漠然地說。
“至於廢後一事……”孫貴妃歎了口氣,“妾身實在是無可分辨了,本來,按著妾身的安排,這孩子落地的動靜不會太大,就這麼對付過去,也就罷了。若是女兒,也不必說,自然一切照舊。若是男孩,雖說外人以為是妾身所出,但妾身和大哥、羅氏,甚至是身邊服侍的嬤嬤們,難道還不清楚嗎?若說妾身欲效仿真宗故事,大哥隻怕也不會許可,就算妾身是豬油蒙了心,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您老人家一出麵,妾身還有什麼好為自己分辨的?自然都能明白過來的。劉娥行此事時,宮中後位已是空虛……哪有為了個抱來的孩子,廢了皇後的道理。妾身也是身受您教誨長大的,焉敢有如此這般的想法?”
這說得也不算沒有道理,太後神色,微微一動。——隻是孫貴妃卻沒看著,她依然是謙卑地垂注著眼前的地麵,繼續為自己分辨。
“本來按想,此事也就如此發展了。豈料,莊妃得知此事以後,確實誤會了妾身的用意,又同皇後娘娘訴說……也不知皇後娘娘聽她說了什麼,倒覺得妾身此舉,是為了後位去的。”孫貴妃長長地停頓了一下,又苦澀地搖了搖頭,“唉,終究是身份尷尬,妾身亦不好自辯什麼。孰料,孩子落地後,聽說是個男孩,皇後娘娘便欲抱養……這事,不知怎麼又傳到了大哥耳內,您也知道,大哥和皇後娘娘的關係,本來就已經十分冷淡了……再加上莊妃派出的孫嬤嬤,自以為是握住了羅氏這一證據,事態倒是混亂起來。妾身這一年間照管孕婦,已經是心力交瘁——根本無從留意外頭的情形,更不知莊妃和皇後娘娘,是怎麼同您說這事兒的。還以為是一切照舊,這孩子雖然算在臣妾名下,令臣妾的後半身有個依靠,可後妃名分,必不會有任何變化。”
“也因此,您派人來接孩子的時候,妾身真是想到天寒地凍,孩子不便冒風,這才鬥膽回絕。當時想著,怎麼說和您都是有情分的,您必然能明白妾身的用意……”孫貴妃說著,竟滴下淚來。“哪裡知道,那時候大哥就打起了廢後再立的決定。他怕我謙讓阻止,也不曾和我商議,竟就直接去坤寧宮找皇後娘娘了。此時我在長寧宮,可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緊跟著就是徐妹妹出事,大哥也不進後宮了,臣妾稀裡糊塗的,什麼也不清楚,又不敢貿然行事,直到昨日大哥進了長寧宮,這才知道來龍去脈。立刻就來和您解釋了,可……”
她又有幾分倔強地抹去了眼眶中的淚水,“妾身誰知道,自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可,彆人誤會我,倒也罷了,老娘娘您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心裡過不去這道坎……”
說著,便伏在地上嗚嗚輕泣起來,動情之處,頗有幾分‘我見猶憐’之意。
太後垂下頭,看了孫貴妃的後腦勺一會,終於慢慢地道。“你今日過來,就是為了說這番話?”
孫貴妃又給太後磕頭,“妾身自知無法自明,隻是……隻是不說清楚,妾身心裡實在冤屈得緊。”
“即使你本無此意,但如今情況已經如此了。”太後慢慢地說,“依你之見,今日的局麵又該怎麼解決呢?”
“既然事已至此,孩子該記在羅氏名下。”孫貴妃毫不猶豫地道,“廢後一事,雖經我苦勸,但大哥卻並不願意更改主意……不過,妾身再三和大哥懇談,也終於說動他不立妾身為繼後。至於是否另擇他人,這大哥還沒有吐口下決定……”
孫貴妃的讓步,不能說是不大——或者按她的說法,這也不是讓步,隻是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她的犧牲也不能說是不大了。按原計劃歸她的兒子現在飛了,後位沒了,除了廢後的決定無法改變以外,彆的事幾乎是回到了原點,不論孫貴妃的真實用意為何,這個姿態,也的確似乎算是仁至義儘、無可挑剔。
太後唇邊,慢慢地便浮上了一點笑意,她輕輕地對左右點了點頭。
“扶起她來吧。”她說,雖然還未給孫貴妃笑臉,但語氣已經和緩多了。“有些事,說得倒是容易……我不看你怎麼說,隻看你怎麼做。”
孫貴妃低聲道,“我定不會讓娘失望的!”
“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太後拍了拍貴妃的肩膀。“去吧!”
肯拍這個肩膀,足證太後態度的變化,孫貴妃又要給太後行禮,隻是腳已麻了,姿態不免可笑,太後被她一逗,倒笑開了。“何須如此做作——我這裡不留你了,回去照看皇長子吧。”
雖然太後的態度已經有了變化,但孫貴妃麵上卻仍沒有一絲放鬆,她到底還是謹慎地行了一禮,方才慢慢退出了清寧宮。
太後今日,是在外間見的孫貴妃,這裡並不是她平素裡起居的地方,會了客,自然還是要回自己起居的裡屋去的。——幾乎是一回屋,她就閉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而今日的會麵,的確也可說得上是意義重大。喬姑姑萬萬沒想到此事居然會是如此了局,即使隻是看客,都不由得心潮起伏,太後睜開眼時,她都有些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