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154、和好
不想回永安宮?
皇帝怔了一怔,瞅了徐循一眼,一時間反射性地就想到了以退為進這四個字,不過,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這幾乎是本能的猜疑。
“你不想點點嗎?”現在他和徐循說話沒那麼小心翼翼了,也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點點,想啊……”徐循猶豫了一下,讓步道,“算了,您讓我回去,我就回去吧。”
又是那種好像是在履行任務一樣的口氣,皇帝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想和徐循說你就發點脾氣吧,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可不知如何,這話又說不出口——有些事,也不是說說就能算數的。
“為什麼不想回去呢?”他放柔了語氣,“又不是要逼你回去,你要不想回去,暫時不回去也沒什麼啊。”
“不是不想回去,不想點點……”徐循看了皇帝幾眼,像是在確定他的心情,也像是在猶豫這什麼,皇帝努力壓製著心裡的酸楚,竭力顯出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希望能哄得徐循慢慢放下心防——在皇帝看來,她就像是一頭被嚇壞了的小貓兒,雖然剛才乖巧地伏在他懷裡,但很容易就看得出來,心裡正巴不得這一切快點結束,她好遠遠逃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去好生呆著。
經過自己的一番嗬護、賠罪,現在她有點猶豫了,對著他善意的手正是沉吟不定,好像是不知道該不該再信他一次。皇帝現在也不願再去分辨他和徐循之間的恩怨是非了,兩個人一起過了十年,十年間點點滴滴,積攢起來的一些東西,不是簡單的是與非可以說明白的。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把關係給修複起來,讓徐循重回以前那開心的模樣,起碼,不要對他如此失望。
然而,到底是靠近他的手,還是咽下自己心底的真心話,就隻能看徐循自己的決定了。
在這種焦灼的等待之中,皇帝覺得時間過得特彆地慢,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徐循終於開腔的時候,他幾乎都忍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差一點歡呼了起來。
“我不想礙你的事。”徐循有一絲疲倦地道,“大哥你先把立後的事辦個結果出來,再讓我回永安宮吧。”
這裡麵的利害關係,是一眼分明的,徐循因反對立孫貴妃為後而被囚禁,她回到永安宮,豈不是意味著皇帝對孫貴妃的態度有所變化?孫貴妃的地位、權威會因此下跌,是連皇帝都沒法阻止的大勢。到了那時候,有太後、皇後推波助瀾,立繼後的事又要再生波折了。
不過,皇帝沒想到徐循擺明車馬,居然是再也不想參與立後紛爭,此時也是有些吃驚——既然知道她回永安宮,對孫貴妃是極大的打擊,徐循為什麼反而還不願回去,好像看這意思,還是有點不願擋路的感覺呢?
“小循……”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兩個寵妃相爭,當然是他不願看到的場麵。但皇帝也知道,現在兩人間的關係已經是無可挽回,指望她們握手言和,是很天真的夢想。但他也不可能鼓勵徐循回去和孫貴妃作對啊……剛才讓徐循回永安宮,實在是腦子一熱這才脫口而出,現在想想,徐循和孫貴妃的關係以後該怎麼處,還真是問題。“其實外頭人都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來的南內,都是在亂猜呢……你回去了也無妨的,彆擔心這方麵的事兒。”
“不要。”徐循這一回倒是回絕得很直接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回去以後,就算孫貴妃不對付我,也會有人明裡暗裡地逼我出頭對付她。我又不想當皇後,身為妃嬪,也沒有自己去挑選皇後的道理。不管您要立誰,隻要彆拉著我出麵,最後哪怕真立了孫貴妃呢,我也……我也不能說什麼啊,那是你的皇後,又不是我的皇後。難道我還能管著你立誰不立誰,處處想要妨礙、操縱你不成?當然,也不想做彆人操縱你的由頭……反正,我不願礙著你的路。”
這彎彎繞繞的邏輯,聽得皇帝一陣陣發暈,半晌才明白過來誰說徐循不賢良淑德,她雖然不滿意於孫貴妃的人品,但對自己要立孫貴妃為後的決定,卻並不是瘋狂的反對態度。如果不是自己那天突發奇想地出了那麼一個餿主意。說不定徐循都不會把這種反對和不滿給表現出來,而是很符合規矩地埋藏在心底……而都到現在了,吵過了那麼大的架,鬨了那麼大的事,上南內住了一圈了,她的態度也還是沒有改變——雖然不認可,但卻還是支持他的決定,不願成為他的反對者。
他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徐循這脾氣,大起來的時候叫他恨不得能把她掐死,讓她知道沒了他,她有多微不足道。可好起來的時候,又讓人後悔之前對她的種種不遜,恨不得能把一切都補償給她,來換得她真正開懷的笑容。
“小循……”他忍不住又要把徐循抱進懷裡,徐循先是忍不住一躲閃,後來又放棄了,乖乖地被他抱進了懷裡。皇帝心底,又是甜蜜——她畢竟還是不願拂逆他,又是酸楚——她畢竟還是想要逃開他,又是愧疚——這全是他自己作的,又是惶恐——他們之間還能回到從前嗎?“你怎麼會礙我的事呢?就為了這樣的一點理由,讓你住在這麼孤僻冷清的南宮?我心裡可過意不去,就因為我……我……我亂發脾氣,你都在南內委屈這些日子了……”
“我不覺得委屈呀……”徐循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又改換了語氣,“你彆覺得對不起我,這麼著委屈我了。我心裡也覺得對不起你……那天我是不該對你亂發脾氣,一樣的話,可以軟一些說出口,也許就不會鬨這麼大了……”
徐循確實不是完美無缺,她的性子,可說是外柔內剛,真的讓她窩著火了,那勁頭上來,一般人根本都消受不了那種一句跟著一句的鄙視。其實說起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這麼不留情麵了,就是現在,禮部尚書胡濙還和她挺有心病的呢。她說自己也有錯,這話不算是客氣,還挺公允的,但皇帝聽了,心底一點‘終於認錯服軟了’的成就感都沒有,反而愈加愧疚,“好了好了,彆再說了……你就算有錯,也隻錯了一分,這錯的九分全在我。我自己心裡知道,小循,你彆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徐循在他懷裡扭了一下,她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素來是不願說謊的,皇帝清楚,看來,心底的疙瘩也不是一時三分能消散得去的。
“不想回永安宮也好。”他也不再催逼徐循,而是轉換話題道,“讓人把正殿翻修一下,你住進去……”
“不要。”徐循又打斷了皇帝的說話,她的態度,好像是越來越大膽,越來越趨於正常了,“那和回去又有什麼不同,到時候,說不定清寧宮那裡又要來人找我了……”
“怎麼,你不喜歡清寧宮那裡來人找啊?”皇帝心中一動自己過來找徐循,都還是太後那一番話的作用呢,他還以為,永安宮和清寧宮的關係,一直都是很良好的。
“您要聽我說實話嗎……”徐循好像是來了點興致,她翻過身看著皇帝,首次主動略帶親昵地說。“可不許往外說……連和太後都不能說。”
在昏暗的燈火下,她的眼神裡帶了一絲淘氣的光芒,姣好的容顏與浴後纏綿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對任何人而言,想必都會是很強烈的誘惑,但最特彆的還是她的神態。徐循的神態總是如此,天真中帶了一絲熱誠,就像是她活得比很多人都要更用心、更專注。
“聽啊。”皇帝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忍住了舔唇的衝動——和徐循之間的那件事,的確是已經很令他熟悉了,但並非說熟悉以後,新鮮感消退,也就失去了愉悅。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熟悉,所以身體有了期待,就像是一個機關,被撳下按鈕以後,一個齒輪帶著另一個齒輪,反應在他能控製之前,就已經開始。“我保證不往外說。”
“有時候……有時候我是不喜歡清寧宮來人找,”徐循果然語出驚人,她貼著皇帝的耳朵,輕輕地說。“我覺得老娘娘像是要把什麼事都握在手心裡,她做什麼事都是憑自己的高興。她覺得皇後不容易,就壓著貴妃,覺得貴妃不容易,就壓著皇後。這宮裡誰得意誰失意,都要由她說了算。她永遠都睜著一隻眼,永遠都在防範著什麼,一邊誇獎你,一邊在心底就掂量著你是不是有什麼異心。她總要使人覺得她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總要使人發自內心地去揣摩她的心思,按她的標準行事……你很難相信她會對你有什麼感情。我很怕她,每次去清寧宮的時候,我都很小心,我怕我一句話說得不好,老娘娘就覺得我心底是個不安分的人,也許對了景兒,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呢,就要被她往下壓了。”
徐循對太後的見解,是如此的毒辣,皇帝幾乎都要有些不快——太後畢竟是他的母親,被彆人看得太透,又是如此無情地揭露,他也覺得有幾分失了顏麵。然而,他又不能不暗暗地覺得爽快,畢竟,身為太後的兒子,對母親的這種權威,他也有幾分又愛又恨。
他也很快就明白了徐循的言下之意即使她不願意乾涉自己立誰為後的問題,但太後卻肯定不會放過徐循。當她踏出南內的那一刻起,太後自然會運用種種彆人想得到、想不到的辦法,把徐循往後位推去,自然而然,也會使她再一次成為矛盾的焦點。
至此,他也終於徹底相信,徐循對於提她為繼後一事,根本是一無所知。對此事,她也並沒有任何一點高興的情緒,有的隻是被當成一枚籌碼的惶恐與恐懼。雖然和孫貴妃已成仇寇,又與自己這個皇帝鬨翻,但徐循並沒有因此在感情上就傾向於維護她、力捧她的太後。
皇帝忽然發覺,琢磨自己的妃嬪,並非是一項不得不做的差事,並非是為了維護後宮穩定而無奈為之。他雖然對徐循的品德和性格有一定的了解,但還從未想到過,徐循的內心深處,對人對事,居然會是如此……清醒?
“你說得……也不能算有錯。”此處,就隻有他和徐循,除此以外,便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在這間小屋裡,徐循可以信任他,他也可以信任徐循,不論什麼話,都僅僅止於兩人之間。皇帝有幾分艱難地對徐循承認,“娘的性子的確如此,她是天生適合做主母的人,畢竟,要執掌後宮,也不能說是一味地懷柔,這麼多人各懷心思,主事的女人沒點本事,是壓不住的。”
“郭貴妃不就是被……”徐循輕聲說。
皇帝‘嗯’了一聲,“是啊……娘有時候是很能狠得下心的。”
兩人不約而同都沉默了一會,皇帝才又問,“那,皇後呢,你覺得皇後是怎樣的人。”
“胡姐姐……”徐循想了一下,“胡姐姐是個挺正派的人,就是運氣太不好了點。”
是啊,皇後就是少了幾分運氣,若是那個孩子沒有滑胎,不是鬼胎,現在又哪還有彆人什麼事兒?但皇帝沒有因此而滿足,“就這麼兩點?”
“那你覺得胡姐姐是怎麼樣的人?”徐循不答反問。
評述太後,皇帝身為人子,不像是徐循說得這麼肆無忌憚,可說皇後就沒那麼多顧忌了。徐循對太後那番評論的大膽與犀利,也使得他有了直言的意願,他相信徐循不會為了維護皇後而駁斥他的看法。——和從前相比,他好像更懂得徐循了。
“我覺得她很寡淡。”皇帝說,“很沒趣兒,也很沒精神。每回和她在一起,我都覺得比上朝還累。她的嘴在衝你笑,可眼神卻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她巴不得你快些走……她太讓人精疲力儘了,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如何不讓人捉住一點錯處,如何繼續當她的皇後。我有時候都懷疑,除了這件事和養病以外,她還有什麼愛好沒有。”
徐循果然並沒有反駁他,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重複道,“是啊,胡姐姐的運氣是太不好了點……”
“怎麼說?”皇帝反問道,“你意思,是她遇到了一個不懂得欣賞她的人?”
“我意思是,你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你。”徐循卻沒有默認,而是很真誠地道,“你們都是挺好的人,可惜就是處不到一塊,我覺得你們誰都沒有什麼大錯。就是運氣都不大好……胡姐姐運氣不好,大哥你也是。”
“我也是?”皇帝有幾分驚愕——說實話,在皇後這件事上,他是太習慣被人用沉默的態度來指責了,就像是皇後的失寵和抑鬱,都全出自他的冷落一樣的。尤其是現在他又一力要廢後,皇帝心裡明白,大臣們心底隻怕是都同情皇後……不然,也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人呈上攻擊皇後的奏表。
“皇後畢竟是你的正妻,兩個人處不來,難道你心裡還會高興嗎?”徐循反而詫異地笑了,“有時候我心底也挺替胡姐姐可惜的,你人這麼好,為什麼她就喜歡不上你呢……”
皇帝的心都要化了,他一把將徐循摟緊了,低聲道,“小循,我好在哪裡?你說給我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