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皇莊妃和惠妃的人馬,在坤寧宮前碰了個正著,乾脆就一道並排走了,天氣熱,轎子沒安頂棚,何惠妃乾脆就揚聲和徐皇莊妃聊天,“吃過飯沒有,”
現在距離用晚膳還有點時間呢,何惠妃選這話搭訕有點明知故問,徐循笑道,“沒吃飯,倒是剛用了點心。你不會是這麼早就餓了吧,”
“餓倒是不餓,可剛才來人請的時候,我就趕緊的先吃了點東西墊巴肚子。”何惠妃說。
眼看坤寧宮到了近前,扛轎的宦官們降下了轎子,徐循和何仙仙一道攜手往宮裡走去,徐循說,“這什麼意思啊?怕會開得太晚,吃不上晚飯?”
“你和我裝傻呢?”何仙仙捅了徐循一下,見徐循真有些不解,才道,“斷頭飯你吃得香啊?”
“這就斷頭飯了?”徐循還真是有點不明白,“想太多了吧,我看這多半是為了選秀的事兒請我們來的。”
“後來聽說邀了你,那就不是斷頭飯了。”何仙仙沒頭沒腦的,又不服輸似的哼了一聲,“我想著她也不至於這麼沒城府,就有後招,肯定也是陰著來。”
徐循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她看了看何仙仙,見她眼角眉梢似乎有些晦暗——仿佛在為什麼事憂慮,站住腳想了一下,才琢磨出了可能的緣由,因失笑道,“什麼啊,你不是說今天你笑的那一聲吧?”
“換了是你,你惱不惱?”何仙仙不答反問,不等徐循說話,又自己答道,“反正換了是我,我是必定惱的。”
的確,何仙仙雖然大體來說與世無爭,但並非心胸寬大之輩。曾在永安宮居住的青兒、紫兒兩人,在徐循晉封皇莊妃後也來過幾次,話裡話外的意思,還是想回永安宮住。她被頂頭上司打臉的時候,要是有人還在旁邊笑,不管這臉打得有理沒理,都是肯定要記在心裡的。以己度人,她會有此擔心也很正常。
徐循被她一說,也覺得孫皇後肯定是記住何仙仙了,她道,“怕什麼,你一個妃位,她也未必能如何你……平時看你牙尖嘴利的,這會倒是聳了?”
“呸呸呸!”何仙仙啐了她幾口,“誰聳了?誰聳了?我就這麼一說而已……就是斷頭飯給我端到跟前來了,我也能吃得香香的!”
那又何必先趕著墊巴幾口點心呢?徐循笑而不語,何仙仙也有幾分心虛,她壓低聲音道,“要是她弄我,你可得幫著我啊。”
“這肯定啊,還用說?”徐循推了何仙仙一下,“正經進去吧,彆說這些瞎話了。她這會可沒閒心搞你。”
何仙仙這才鬆快了一點兒,她笑開了,“就是,說不定她還有事要求咱們呢!走,進去吃她一頓好的再說。”
兩個妃子進屋的時候,孫皇後正看著乳母給太子哺乳,一邊還和羅嬪議論,“這一陣子食量猛增,今日這吃的已經是第五次了。”
“可不是?”羅嬪現在和孫皇後說話的態度已經十分隨便親切,“好像還沒積食呢——虧他會吃,一次還要吃小半個時辰,除了吃就是睡,真是服了這小子了。”
這屋裡的女人都是生育過的,說到這個就十分有話題,何惠妃先笑道,“會吃是好,我們家莠子這麼大的時候,一天能吃三次奶就算是胃口不錯了。我看著足足比栓兒小了有一圈。”
她說完這句話,方才作勢要給孫皇後行禮,孫皇後笑道,“咱們姐妹,何必如此——都坐吧。”
她說這話可能隻是客氣,畢竟身份變化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麵。何仙仙還在猶豫呢,徐循反正聽見孫皇後喊坐,也就坐下來了,因道,“都說孩子每隔一陣子,就會猛長一段時間,栓兒瞧著比前幾天大了不少,隻怕就是在猛長,所以吃得就多了。”
“確實如此。”羅嬪和徐循搭上話了。“上回栓兒食量猛漲後不多久,就大了能有一寸。”
“還有這個說法?”孫皇後有些好奇,“我倒是沒聽說過,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就是這話了。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這三個臭皮匠在一處,指不定還比老娘娘更能當家。”
孫皇後性子是急的,也不借著娃娃經多聊幾句,一轉眼就引入了正題。一邊說,一邊衝底下人揮了揮手,羅嬪便會意地帶著栓兒和乳母一道,退出了屋子。
“請兩位妹妹過來,”她在圓桌邊上坐了,衝兩人溫溫一笑,“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就想著,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咱們是日日裡見麵,三不五時就在一處吃飯的。一個小院子裡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是多好的交情?自從到了北京,不是這個病了,就是那個有事,有多久沒有湊在一起了?就咱三個聚著說說笑笑——我竟是想不起來了。”
事實上,在南京太孫宮的時候,三個小姑娘也很少湊在一起吃飯,不過閒下來的時候,倒的確經常在一處玩耍。何仙仙的表情柔軟了一些,她道,“現在我們什麼身份,娘娘什麼身份?娘娘不請,我們可是不敢主動來煩擾娘娘。”
雖然有點嘲謔嫌疑,但也不算太冷硬了。孫皇後也笑了,“不是我不請……我是不敢請,我怕自討沒趣。”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睛望徐循,滿麵含笑,看著說不出的親切討好。一望即知,她是有意要和徐循拉拉關係。
上回來興師問罪,被她氣回去了,如今雖當了皇後,卻不擺架子,還是想著和她修好。——徐循也挺佩服孫皇後的,她這人性格是真剛強,要和自己打關係,那就真是要打關係,不論她徐循什麼反應,也改不了皇後的決心。
換做從前,就是心裡再不願意,見麵三分情嘛,徐循少不得也要回個笑回去,虛情假意地和孫皇後逶迤一番……現在麼,不願搭理就是不願搭理,她托著腮嗑瓜子,也對孫皇後微微的笑,就是不搭她的腔。
室內一時有些尷尬,孫皇後沒說話,何惠妃也沒說話,徐循等了等,見都無人開腔,便道,“娘娘請妾身們過來,就是為了敘舊麼?還是有事要吩咐——若是無事,妾身便先告辭回去了,家裡孩子還哭呢。”
孫皇後的聲音冷了點,“敘舊以外,自然也有些事要商量。”
“有事您說話。”徐循笑著說,“能幫的,妾身敢不儘力?”
“敢不敢我可說不準。”孫皇後的笑又迷人起來了,“皇莊妃牛起來連大哥都敢吼,誰知道拿不拿我的話當回事呢?總是要您發話了,我才安心不是?”
“娘娘這話說岔了。”徐循安之若素,“妾身可沒吃了熊心豹子膽,和大哥拍桌子那是冒犯君威,真犯了這樣的大罪,就算大哥能容,我也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怎麼還能活在這世上呢?也許是傳話的人說得不夠清楚,娘娘聽錯了也是有的。——難道,這話是大哥自己對您說的?”
孫皇後咬著牙一笑,竟沒搭理徐循的話茬,而是自顧自地道,“選秀一事,關乎國朝後裔,總是要用心選取的。隻是如今宮裡老人凋零,昔年主辦選秀的女史、宦官,不是告老就是去世,竟沒留下一個來。以我意思,若是兩位妹妹有暇,不如一道協辦,也能為我分憂——”
徐循隻是微笑,何仙仙眼珠一轉,“這——莠子最近又病了,姐姐也是知道的,養到現在才好些……”
兩人的回絕,似乎並不能令孫皇後詫異,她退而求其次,“既如此,也請兩位妹妹把自己選秀時的情景說說,我也好有個參考。——這個,總能說了吧?”
何仙仙笑了,“隻要能幫到姐姐,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也不等徐循,自己扳著手指就從一開始海選的環節說起。孫皇後聽得入神,時不時附和幾句,也把何仙仙的談興給調動起來了。
兩人一道回憶往事,氣氛亦頗融洽。直說了半個時辰,才算是把從初選到終選給過了一遍,基本除了不知道半夜有人會查看她們的睡相以外,經曆過的都告訴出來了。孫貴妃亦十分滿意,也不多搭理徐循,同何仙仙有說有笑,氣氛倒是十分熱絡。
徐循見事已說完,便起身告辭道,“我出來的時候,點點鬨脾氣呢,也該回去了——你們慢聊。”
她墩身給孫皇後行了禮,這一次,孫皇後沒阻止她,也沒開聲留她用飯。
不過,徐循往出走沒有多久,何惠妃也是急急地追了上來,她低聲埋怨徐循,“也不等我一起走!”
徐循對何惠妃,自然不會同剛才那樣冷若冰霜,她笑道,“我以為你要留下吃飯呢。”
“我留她那吃飯乾嘛,吃得多沒味啊?”何仙仙撇了撇嘴,便邀功道,“我這不是為你圓場子嗎……都和你一樣,她臉往哪擱?好說也是皇後呢——”
徐循搶斷了笑道,“好說,你上午不還笑過她呢?我剛才故意擺張臭臉,可不就是為你搭台子嗎?”
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你就扯吧你。”
不過,她不如徐循得寵,又笑話了皇後,進一步刺激她完全屬於找死,徐循也很理解她同孫皇後眉來眼去的態度,她誠心道,“其實你可以留下來吃飯的,我這叫任性……你那樣做才是識大體。”
“許你任性,就不許我任性?”何仙仙歪了歪唇,瞧徐循一眼,倒是撲哧一笑說了真話,“我倒是想吃呢,也得瞧著清寧宮那麵吧。這會兒就倒過去,可不值當。”
徐循方才恍然大悟——何仙仙心裡是早有盤算了,兩邊都沾些交情,兩邊都不靠。留下來吃飯,勢必要被孫皇後進一步拉攏,這樣的風險,她何惠妃可不會去冒的。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何仙仙的活法不能說不是好選擇。徐循握著嘴道,“我還當你真信了她不懂呢。”
“我今年好歹也二十多歲了吧?”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嗔怪道,“就你愛小瞧人。這宮裡誰不是心裡明鏡似的呢?”
徐循看著天,慢慢地念,“趙、昭、容。”
何仙仙樂得大笑,笑聲中,兩人分開上了轎。已經在後頭亦步亦趨跟了許久的內侍們開聲起步,兩大妃嬪各自回家吃晚飯去了。
如兩人所料,孫皇後的確是將選秀作為了自己的突破口,此後三番幾次又拉何惠妃去幫她參謀,她心誠,態度又放得低,何惠妃推脫不過,三次裡扭扭捏捏,也要去個兩次。倒是徐循,一開始擺明車馬,孫貴妃也不來自討沒趣,不過時值秋季,各地的收成都有進貢上京的。坤寧宮裡隔三差五便有新鮮果蔬送到,論品色和次數,比起從前胡皇後當政時送來的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算是冷落了永安宮。
錢嬤嬤都歎,“孫娘娘可惜不是男人,不然,必成大事。”
人活一輩子,就爭一口氣。徐循當麵都給孫皇後沒臉了,孫皇後還能如此小意,不論其心,光是這份氣度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徐循也道,“可不是,換成個男人,若能考中進士,我看少不得也能做到個封疆大吏了。”
她又自評道,“我就不行,頂多做個教書先生,和我爹一樣,能把幾本書教好便是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