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嘶——”徐循痛呼了一聲,卻是連眉頭都不敢皺一下,唯恐牽扯了到了受傷的臉頰,她衝錢嬤嬤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在意,自己繼續拿個熟雞蛋在臉頰上滾來滾去,盼著能快些消腫。
錢嬤嬤無聲地歎了口氣,方才續道,“反正就是要見您,不見就是不肯吃飯。”
“這孩子。”徐循無奈地一笑,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的臉頰,見上頭青腫雖然消褪了些,但依然還有些駭人,便搖了搖頭,“不能慣著她的脾氣,她不吃就讓她餓著,下一頓就吃了。”
點點現在可不比以前,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因為父親才來就走了,沒有陪她玩,小姑娘發脾氣呢,口口聲聲要去找爹算賬。而在這當口,忽然間又不能到主屋裡玩了——她可不管壯兒是不是也不能進主屋,反正她不能進主屋玩,就是母親偏心,就是偏疼弟弟,不管誰說理都沒用,這幾天脾氣慢慢發酵,到今早起來便爆發了個高峰,鬨了一個早上,哭得連奶都吐了,這會兒還是不肯吃午飯,硬是要爹或者娘來哄她,她才肯吃。
這孩子越大,真是越發難帶,小時候還好,隻要沒什麼不舒服,多數時候都是些不過腦子的照料活計,現在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才是難打發呢。連錢嬤嬤都拿點點沒辦法,有心要餓點點一頓,又怕徐循聽了心疼,隻能進來請示。
眼下聽了徐循的發落,錢嬤嬤麵上表情明顯一鬆,“老奴也是這樣想的,這孩子的脾氣是最慣不得的,今日鬨脾氣不吃飯,若是奏效了,以後不論什麼事不如意,隻怕她都要鬨著不吃飯來要挾了。”
彆的孩子會不會這樣,徐循不知道,但點點絕對就是這個性子。她搖了搖頭——好在不在跟前,還能狠得下心來。“若是下午要了也彆給,到晚上再讓她吃,以後若是有鬨著不吃飯的,連下午那頓點心都是一並沒有。”
錢嬤嬤應了是,卻並沒退出屋子,她略帶憂慮地看了看徐循的臉頰,低聲道,“娘娘,這都幾天了,怎麼還沒消腫?”
說的是徐循臉上的傷口,問的卻是徐循和皇帝之間的局勢——已經七八天了,徐循臉上的腫塊都開始慢慢地消褪了,乾清宮那邊卻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求和——當然不令人吃驚,也沒有懲戒,反正就是沒了音信,孫嬤嬤那回饋的信息,也都說皇帝最近就和沒事人一樣的,處理宮務上朝下朝,和詞臣、宦官一道遊樂,吟詩作賦、琴棋書畫、鬥蛐蛐打馬球、看戲聽說書……現在快到年底了,國家無事,皇帝要打發時間,難道還少了手段?
既然不像是生氣的樣子,那麼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後續的懲戒了。永安宮諸人也已經是習慣了這樣的變化貴妃娘娘頂撞皇爺都多少次了,反正次次到最後都能轉危為安。都說事不過三,這第三次好像也不會有什麼後果似的,反正這一陣子皇爺除了召幸諸嬪和李婕妤以外,也沒多往皇後那去幾次……目前看來,局勢還是不錯的。
皇爺和貴妃吵架兩回,第一回是皇爺接貴妃過去,貴妃認錯了,第二回是皇爺去南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好說,姑且也算是貴妃認錯了吧,雖然,按錢嬤嬤私心懷疑,也許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第三回,不論如何,還得皇爺先有個表示,貴妃這邊才能做姿態,妃嬪不奉詔又不能亂闖乾清宮不是?最多最多,永安宮這裡請大太監們相機說個情,也就是極限了,什麼時候過來和好,還得看皇爺自己的心情了。
不過,錢嬤嬤倒是樂見皇爺多氣一陣子的,一兩年也不要緊,隻要壯兒還在永安宮裡,氣個多久都沒關係。她甚至怕皇爺太早過來求和——太早過來,貴妃心裡的氣也沒消呢,到時候一句話又說岔了,指不定兩個人又得吵起來。皇爺儘管多冷淡貴妃一陣子,大家都緩緩才最好。她現在就是擔心一點過年的時候怎麼辦?
先不說除夕夜一家人必定要齊聚一堂了,緊接著正月、萬壽節,還有春日裡的各種節日,都是皇爺和貴妃碰麵的場合,貴妃是去還是不去的好?不去,惹人議論,去的話,誰知道皇爺到時會是什麼反應,氣氛尷尬是一回事,就怕被皇後看出了什麼不對,又要給永安宮找事了……
“該消腫的時候就會消腫吧。”徐循一眼就看出了錢嬤嬤的糾結與擔心,她道,“再心急也不能馬上就消下來呀。”
錢嬤嬤忍不住賞了貴妃一個大白眼——她也知道貴妃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潛台詞,隻是裝傻罷了。
不過,她卻仿佛也安心了一些,便不再追問了,而是起身道,“得回去看著點點,不知她鬨完了沒有。”
見貴妃一邊點頭,一邊從炕桌上摸出一本書看,她忍不住就又道,“娘娘,您就不能……”
想想又無語了,搖了搖頭,出屋子看點點去了。
錢嬤嬤去主屋,擺明了是去請問貴妃是否‘接見’點點,這是點點意誌力的勝利,她雖然說不清這個道理,卻也清楚這點,雖然還不肯吃飯,但在姆姆出門的時候,也停止了哭鬨,隻是坐在炕上,執著地望著門簾的方向。
等了半日,卻等來了這麼一個答案,小姑娘頓時就不乾了,她已經忘了自己到底為什麼要見母親,就覺得眼前的情況極為不可接受,往地上一站,張開嘴就嚎了起來。可姆姆非但沒有上前安慰,反而還阻止了姐姐、阿姨們上來拍撫,她的眉毛立立著,顯得比什麼時候都要可怕,語調也是冷冷的,“要哭就站著哭,哭到晚上再吃飯。隻要你在哭著,誰也不會搭理你。你就一個人在這屋裡好好地哭吧。”
點點為了和姆姆較勁,哇地一聲,哭得更用力了,沒有多久,她的嗓子就都哭啞了,可姆姆一句話,誰也不敢違逆,居然真的沒有人上來搭理,她越哭越委屈,越哭越覺得想哭,可一早上沒吃飯,哭泣又是很耗費體力的一回事,哭了半日,實在餓得慌,她慢慢地就把手給放下了,撩起衣襟擦了擦臉,叫道,“我餓!”
姆姆的態度還是冷冷的,“你說了不吃飯,那就沒得吃了!連點心都沒了,到晚上才有飯吃。”
點點惱氣得想要尋東西砸姆姆,左右看看,案頭除了輕盈的木玩具以外,沒有什麼可以砸人的地方,遂走到姆姆跟前,揮起小手用力地扇了姆姆的身子幾下,卻被姆姆一把抱起,按到炕上打了幾下屁股,這一下又鬨得她大哭了起來,隻是非但沒有人搭理她,而且人群全都散了開去,自顧自地忙著自己的事兒,連看著她哭的興趣都欠奉了似的。隻有幾個特彆心軟、特彆好欺負的阿姨,偷偷地看過來幾眼,姆姆咳嗽了一聲,就又都轉過頭去,做出漠然的樣子來。
點點現在比起恨娘,更恨的就是姆姆了,她明知一切冷淡都是姆姆的意思,卻又不敢罵她——小屁屁還疼著呢,但心裡的邪火還沒消,她現在就是不想看到姆姆的臉,不想住在這間屋子裡了,不想要娘,不想要爹!
小孩子的心思就像是六月的天氣,仇恨值隨時無邏輯轉化,剛才還最恨姆姆呢,想到那天阿爹來了,居然待一會就走,都不肯留著吃晚飯,不肯拍她睡覺,點點頓時就又恨上了父親。她站在當地,又餓、又氣,身上臉上臟臟的、黏黏的,狼狽得很,小小的心裡隻是盤算著,如何要表達自己的怒火。
柿子撿軟的捏,實在是人的天性,姆姆最常打她屁股,凶起來的時候最可怕了,點點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惹她,娘雖然和氣,但一生氣沉下臉,幾乎和姆姆一樣可怕,而且她管著姆姆……她比姆姆更厲害,有時候,姆姆還要為點點向她求情……娘也是不能惹的。
比起來,隔幾天出現一次,每次都笑容可掬,她怎麼玩也不生氣的爹,就是任她折騰的軟柿子了。點點現在忽然間很想見爹——但她知道,自己開口要求,是不作數的,這幾天她喊了無數次要見爹娘,都被姆姆給攔下了。隻要有討厭的姆姆在,她就絕不能如願。
該怎麼辦呢?她用力地想,也許是饑餓讓她的思維特彆活躍,點點想起來了——每天她吃完午飯睡過午覺,都能出門走走的,如果說……
她不哭了,也不生氣了,一個醞釀中的大計劃,幾乎讓她完全興奮了起來,這股子激動掩蓋過了生氣,讓她幾乎都要高興得笑開——不過,笑起來的話,姆姆肯定能發現不對……她就是要和點點對著乾,肯定不會讓她如意的!
點點臭著一張臉,走到歡姐姐身邊,拉了拉她的袖子,道,“臟臟。”
歡姐姐看了看姆姆,姆姆點了點頭,她彎下腰一把就將點點給抱起來了,“好孩子,姐姐給你擦臉換衣服成不成啊?”
她配合地張開手,讓姐姐們為她換衣服、擦臉、梳頭發……等到她們忙完了以後,剛被她鬨騰過的屋子已經完全恢複了原狀,被推倒在地的凳子被扶起來了,地下的木杯子被撿起來了……點點走到姆姆跟前,又要求了一次,“餓!”
姆姆臉上的表情有所鬆動,但仍沒有鬆口。“認錯了才能吃飯,不然就得等到晚上。”
認錯是點點最討厭的事情,她哼了一聲,掉頭就走,爬回炕上,忍著饑餓自顧自地拿起積木搭了起來。歡姐姐坐到她身邊,笑著說,“點點,咱們拚個小鴨子好嗎?一會兒,姐姐帶你丟燕子好不好?”
點點和歡姐姐玩了一會兒,歡姐姐又教她識字,隻是不肯給她吃東西,屋裡的一些點心桶也都收到了點點看不到的地方。她堅持到了午飯前,終於餓得受不了了,跑去找姆姆認錯。“姆姆,我錯了,吃飯。”
“錯在哪裡?”姆姆還是冷冷的。
點點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找爹爹出氣,因此現在認錯雖然委屈,但還能忍得住。“我不該不吃飯……我要吃飯!我餓!”
“認得不好。”姆姆冷冰冰地說,“再想,錯在哪裡?”
點點恨不得再打她幾下,但又不敢,囁嚅了半日,終究說道,“我……嗚,我不該說,我要見娘,不然就不吃飯……”
她說出標準答案,終於換來了姆姆的笑臉和溫情,“是了,不論想要什麼,都不能拿不吃飯來要挾,是不是?飯無論如何都是要吃的嘛。再說,不都和你說了,娘是病了嗎?不見你,是怕過了病氣給你……”
點點才不相信呢,她覺得娘就是偏心眼,先不讓她出去玩,說是怕她冷,其實就是讓她在家陪弟弟,還有……還有……反正不見她肯定也是因為弟弟!沒有為什麼,不管姆姆怎麼說,事情就是這樣的!那天娘回來,還不是馬上就讓她出去了,隻留弟弟在裡麵,就是因為她和爹隻要弟弟了。
小孩子都是認死理的,覺得是這樣,便誰說都不聽。點點現在對於去見父親以後要做什麼還沒拿定主意,她要打他,把自己的委屈都宣泄出來,還要……還要讓他把弟弟抱走!她不要弟弟了,又不好玩,又霸道,老霸占娘和爹,最討厭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