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小孩子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情緒起伏也是很正常的事,壯兒語無倫次,一會說自己再也不要見吳美人了,一會又說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徐循和養娘一道哄了許久,又說了好多好話,應允了他以後再不去看吳美人,又保證這件事不對兄弟姐妹們說,方使得壯兒安穩了下來,安心被養娘服侍去睡了。
鬨騰了一晚上,也到了徐循就寢的時間,隻是被這麼一攪合,她也走了困,躺下去半個時辰都沒睡著,索性披衣半坐起身子,喚花兒拿水來潤喉。
“娘娘是有心事了。”花兒為徐循取來了杯盞,又尋了個白玉美人拳來,徐循看了一眼,嫌棄道,“冷冰冰的,又重,還不如拿竹子做的有用。”
見花兒還要去找,她又道,“也不必了,你陪我說說話就是了,我也用不上那個。”
也的確,她隻有平時騎馬多了,腰酸時才用這個,花兒聞言,便先彎身為徐循披了件襖子,方才坐在床沿,把條板架起來,往上頭放了茶水,又放了一碟落花生,一碟五香豆子,還有一碟徐循最愛吃的鹽水煮毛豆乾。
“是在想壯兒的事吧?娘娘?”
深夜絮語,主仆的分際線沒那麼明顯了,這時候很適合說些心裡話,往往也是主子心裡柔情最甚,最容易給賞賜的時候。徐循自然也不例外,她身邊心腹,有許多額外的恩賞,都是這時得到的。花兒因此也很大膽,一反平日的寡言少語,歎了一口氣,“壯兒這孩子,也算是咱們看著長大的,沒料到這才多大,就有心事了。”
“他的心事不淺。”徐循輕輕地歎了口氣,“都說點點聰明,其實那都是哄我的。你彆看她讀書認字有點天賦,其實為人處事上,還是懵懵懂懂,就是個傻瓜蛋,被人賣了還要幫著數錢……倒是壯兒,我看他麵上不說話,其實心裡隻怕比誰都明白。”
徐循說的是什麼,花兒也清楚,宮裡的孩子,最親近的就是養娘了,爹娘並不親自帶他們,關係疏遠點的比如圓圓和皇後,兩三天進去請安一次,就算是全部交流。就是和徐循一樣帶在身邊,隨著孩子年歲的增長,這接觸也會漸漸地減弱到每天兩次的晨昏定省,大家一天加在一起相處能有一個時辰,便算是很了不起了。比較起來,養娘和乳母,每天睜眼看見,去哪兒都跟著,晚上睡了還要陪睡……圓圓和皇後的關係冷淡不冷淡,說穿了乾擾不了她的生活質量,但要是養娘對她不好,那小孩子就過得很委屈了。
這次的事,如果真的是壯兒在彆處聽到了什麼,憋著憋著,憋不住問了皇後……那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壯兒有心事,不問徐循很好理解,但不問養娘,甚至是不問伴伴,而是要去問皇後……這就耐人尋味了。
“怕就是皇後娘娘命人吹的風。”她說著自己的猜測,並不認為壯兒會有這樣的城府,“前幾日,壯兒也經常到坤寧宮去。”
“皇後怎會做這樣的事。”在燈下,皇貴妃娘娘的臉孔一片寧靜,她語氣平淡地述說著皇後的個性。“她要做一件事,首先是得有一個目的,有的放矢麼,其次還自有一番手段,有所為、有所不為。再次,就算是她要挑撥我們母子間的關係,也不會做得這麼低劣,她要出手,自然是會讓壯兒知道一個很完整的真相,對我的‘險惡用心’深信不疑……退一萬步說,當時她有那麼多話可以回答,又何必直接讓壯兒來問我?”
花兒這樣一想,也覺皇後此次表現,還算是暗助了皇貴妃娘娘一把,如若不然,要是她當時欲言又止,表情上弄點文章,再暗示兩句,隨後不許壯兒回來問養母——俗話說先入為主,她身份又權威,孩子若信實了自己就是被皇貴妃奪來的,那永安宮這幾年真就白養壯兒了。即使她這樣光明正大的惡心人,皇貴妃娘娘又能說什麼呢?這般看,皇後此次,倒是對皇貴妃示好才對。
“早在大半年前,已經有人以栓兒的身世做文章了,同病相憐,在這件事上,她自然不會害我,免得人家請君入甕,掉轉頭就用一樣的手段來對付她。”徐循皺眉道,“依我猜,此事必定是吳雨兒對他說的。”
“吳美人?”花兒驚道,“可,每次壯兒過去,齊養娘和韓女史必定都陪伴在側——”
“她如何暗示的我是不知道,不過,壯兒就算再敏感多疑,也不可能隨便一個路人和他說一句什麼,他就深信不疑吧?剛才我問他是誰告訴他的,他隻一口咬定是‘她們’,又並不肯看我……”徐循忍不住歎了口氣,“你再想想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對勁的,差不多就有底了。”
花兒雖日日隨侍在徐循身邊,但對壯兒並不太關注,一時竟也沒個頭緒,徐循見她茫然,便點道,“說起來,就是從他開始去南內的這半年內,性子開始變了的。”
這樣看,吳美人的嫌疑的確不淺,花兒在心裡將來龍去脈整理了一番,不由疑道,“把這事告訴壯兒,於她有什麼好處?她做過的那些事——”
“在她心裡,她做過的那些事,暴露出來的就隻有托人買砒霜一樁而已,”徐循道,“說來也是大哥不好,關她就關了,為什麼連事由都不肯說明?在她心裡,隻怕還覺得她被關進南內,壯兒送到我宮裡,都是我的手筆。她這是要撥亂反正,提醒壯兒,彆忘了他還有個親娘冤枉被關,等著他日後奔走解救,彆被養母迷惑了心智,真正認賊作母了。”
簡單一件事,被皇爺處理得彎彎繞繞,花兒費勁思索了一會,才算是捋過來了,她氣得都樂了,“她也真夠有臉的了——這彆人不知道,難道她自己不知道?孩子才多大,就逼著他和您生隔閡,她要是知道壯兒在老娘娘、皇爺跟前……”
“這孩子也是命苦,”徐循搖了搖頭,“命苦在哪?命苦在他有這麼個娘不說,還生了這麼個性子……”
她嘿然道,“換做是點點,早就到處嚷嚷開了,要不然回來也就直接問了養娘,吳美人什麼時候告訴他的?距離上次探訪,都快一個月了吧,就按最短的時間算,他少說也在心裡藏了能有二十多天。這都不算什麼了,他誰也不問,就問皇後,你道,這是為什麼呢?”
花兒脫口而出,“因為皇後娘娘和您不好——”
“他哪看得出和我不好,在他長大的這幾年,我們都不錯。”徐循歎道,“是因為皇後的職位比我高,又還算是比較喜歡他,起碼沒和老娘娘、大哥一般,老挑剔他……”
如果真是徐循奪了吳美人的孩子,職位比她矮,甚至是靠她吃飯的人,肯定是不會說出真相的。壯兒不問養娘,去問皇後,若真是依著這個道理,那作為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他的心智和城府,已經有幾分駭人了。花兒先是一驚,反射性就想反駁,可想來想去,不論壯兒問皇後藏了如何的動機,對養娘隱瞞此事,其中的考慮都是難以忽視的。她嘶了一聲,不禁感慨,“這孩子,心多啊!”
旋又有了幾分憂慮,“隻怕今後,便更難帶了。”
“那倒不至於,他好在還是真不像娘,天性亦算知恥向善。”徐循道,“再說咱們又不虧待他,頂多養不親……可我也不圖他親我什麼,咱們自己做到問心無愧便是了,日後他長大了,親我我高興,不親我……我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