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宮裡一旦過了初更,隔絕兩大宮殿群的幾道門便會上鎖,畢竟嚴格意義上說,清寧宮已經不算是後宮了,裡麵住的也不止是太後一人,若有年輕的太妃等居住,防備還是嚴格些好。這幾道門,沒有特殊的事情是不會被叫開的,即使要叫開,也得拿著太後、皇後、皇貴妃幾人用過寶印的手令。幾人出門時已經到了初更,徐循還在尋思著此事,不知皇後如何應付,不想她大大方方,手令一亮,倒是直接一路叫門過去,絲毫也不在乎如此一來,必然造成的種種震動。
也的確是,這皇嫂和太後的區彆,可是差得不可道裡計了,皇後在這時候自然不會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了。再說,襄王自己子嗣不少,若是由他承嗣,彆說栓兒了,隻怕連壯兒都要小心自己的性命,宋代太宗繼位以後,太祖留下的四名血脈就沒一個能夠免死的,其實若非因此,徐循也不會隨皇後出來。壯兒是她一手養大的,自不必說了,就是栓兒,小小年紀,被人奪了皇位去,也是可憐,更不說若有殺僧禍的話,那,皇帝去後的光景,也實在是是太淒涼了點。
遠處的清寧宮方向隱隱有些燈火,從轎子裡看去,和平時的千萬個晚上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倒是正在視野中不斷接近的長安宮,燈火幽暗、樓台冷落,一派淒涼孤寂的景象,徐循放下轎簾,問皇後道,“這幾日,你來過這裡沒有。”
她料得皇後不是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是不會過來找她的,皇後輕輕點了點頭,也是證明了她的猜想。
“這兩個宮,我是一個都沒有踏進去。”她麵上帶了輕微的譏樊色,又看了看徐循,“所以,一會就由你來叫門吧。”
徐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可要準備好了。”
皇後哼了一聲,把下巴抬了起來,她淡淡地道,“去找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和皇後之間,嚴格來講一直是她不識眼色,‘背’了皇後,這和仙師同她的仇恨相比,輕了多少?更彆說徐循答應出門,也不是因為和皇後的情誼,又或者看到她低頭求人、心裡爽快,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為了兩個孩子,為了她和大行皇帝的情誼,仙師又沒個男孩,和大行皇帝之間還有多少感情,可不好說。按大行皇帝對她的嚴苛來看,她心裡就有感情,怕也是恨比愛多。在這樣的情況下,該如何說服仙師為栓兒出頭,徐循自己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她甚至不知道,仙師會不會放她進門。
徐循還是悲觀了點,儘管值此多事之秋,儘管她之前還在被關押之中,現在忽然冒了出來,又是深夜上門求見,仙師到底還是沒把她拒之門外,前往通報的宮女,很快匆匆打開了大門,將轎子放進了長安宮裡,直接抬進了仙師日常清修的精舍院中,徐循低聲囑咐了皇後一句,“你找個暖和地方等著。”自己一哈腰,便出了轎子,步履匆匆地往精舍內走去。
出家人就是這點好,一行人都換了素服,仙師卻還是隨常穿的一襲道袍,頭頂也還帶著玉簪,見到徐循進來,她打了個稽首,徐循瞧見她用的還是白玉的拂塵。心裡微微一沉看來仙師對皇帝,的確是一點情分也沒有了,甚至可能還是恨意深深,不然,好歹去者為大,連外表尊重都不能保持,若是太後那裡來人看到,說不得也或許會有些後患。仙師不可能連這一點都沒看透,她眼下穿得尋常,怕是幾經壓抑的結果,心裡隻怕是早已經穿紅戴綠、敲鑼打鼓了。
“姐姐。”她墩了墩身,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仙師怕也是早察覺到蛛絲馬跡了,她並不問徐循是如何出來的,隻道,“來了就彆走了,在我這裡住下吧,以後,咱們姐妹也好做個伴。”
徐循心中頓時一暖她之前住在那宮裡,死生都無人知曉,太後要處死她,太容易了,根本遇不到一點阻力。在長安宮中,若來人賜死,好歹還有個仙師在前頭頂著——且不說最終結果如何,對於完全仰太後鼻息的仙師來說,要做出這個承諾,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有了這話在前,餘下的事就更不好開口了,徐循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姐姐,孫氏在堂下等著,是否要讓她進來說話?”
仙師果然並不驚訝,她掀了掀唇角,“這時候就覺得做皇後沒那麼好了罷?”
徐循歎道,“就算不為了自己,也為了大哥的骨血吧。栓兒也罷了,壯兒是我一手帶大的,總不忍見他沒了立足地。”
於情,打動不了仙師,於理,摻和進皇位之爭,更對仙師一點好處也沒有。皇後這一招實在是太絕望了,徐循都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她,見仙師笑而不語,完全不為所動,她亦是深深歎了口氣,也不再勸說了。——若是還肯見皇後的麵,那終究還能一搏,現在仙師連皇後都不願見,還有什麼好說的?隻能指望外頭的閣老們能夠頂住,彆讓太後的思忖成了真吧。
思及此,她心裡頓時掠過一線陰影彆人還好,但閣臣裡那東楊楊勉仁大人,她是信不過的。此人一生最擅投機,從發家上位開始,儲位之爭、後位之爭,幾次都是目的性極為明顯的投機,除了後位之爭中表現失據,被皇帝貶損了幾句以外,他投機的結果也都不錯,其實亦可見此人的才乾。餘下兩位楊大人,她並不了解,常聽皇帝說,首輔西楊大人乃是謙謙君子,雖然她不信這隱隱為百官之首的首輔會是個實心眼,但起碼就皇帝的說法來看,此人還算要臉麵,和不要臉麵的東楊大人比,隻怕在關鍵時刻,難免吃虧。
還有南楊大人,她隱約也曾聽說,此人上位,和太後有很大關係。當然,這也不是說他就是太後家奴了,身為閣臣,很多事肯定有自己立場,並不會對恩主言聽計從。但,在如此敏感的時刻,哪怕是一點可能,也讓人放心不下。
畢竟,栓兒實在是太幼小了,而如今的宮裡,可是太後一手遮天……若是百官實在不從,太後的決心又再堅定點,那她可以直接造成既成事實,如此,襄王也就是最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了……
心裡不祥、不安之感,更重了幾分,栓兒還罷了,如果太後要走極端,壯兒根本也逃不過。這孩子她一點點看著長到了如今,焉能忍得看著他去死?
心中千回百轉,本來還有些軟弱的決心,更加堅定了起來,不過徐循也不欲逼迫仙師,她本就不看好仙師能說動太後。便起身又行了一禮,低聲道,“若是能有緣還回轉來,再和姐姐吃茶論道吧,多謝您一片苦心,好意我心領了,隻我和姐姐不同,今日是不能留在此地了。”
仙師眸中射出複雜神色,倒是歎了口氣,“他待你那樣,也的確值得你為栓兒、壯兒奔走一番。”
現在徐循不再向她求助,她便開口透露了一點信息,“其實,以我所知,老娘娘現在心裡也正打鼓。不立栓兒,倒未必是為了不喜皇後,畢竟她這些年來,年事已高,就算養不熟栓兒,等他長大,老娘娘多數也……”
若是立了栓兒,那他是再不可能住在皇後跟前了,倒是有可能被太後貼身撫養,孩子今年八歲,養個十年怎麼都有感情了。以後不論是從禮法還是情分上來說,最多兩宮並尊,沒有讓皇後壓過太後的道理。即使是他實在養不熟,十年後太後都七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以太後現在的身子骨,還和彆人爭什麼閒氣啊?養生去吧,再說,到那時她執掌國政十年,哪怕是這份積威,也足夠她死死把皇後壓到自己去世的那天。反正她作為老祖宗,在兩個候選人之間,隻有好處夠不夠多的區彆而已,要說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那是沒有的事。
徐循神色一動,“這麼說,老人家是——”
“就是嫌棄栓兒。”仙師點了點頭,“她總覺得栓兒比較像羅妃。”
羅妃性格,說好聽點老實,說難聽點懦弱,在皇後身邊忍氣吞聲的活了這些年,也沒給她添過一次堵。若栓兒學了她,以後豈不是要被大臣們搞死?現在是三楊還算是清廉有為,可若將來小人上位了呢?若栓兒無法節製、協調司禮監和內閣的關係呢?徐循亦是理解太後的想法,她輕舒一口氣,道,“隻是,襄王即使上位,隻怕也是得位不正。為了鞏固地位,作出來的風浪,未必會比栓兒無能帶來的後果更小。”
“誰能看得透將來的事?”仙師沒有否認徐循的說法,“若是能看得透,老娘娘也就不會猶豫不決了。眼下這兩人,都不算最好……唉,隻可惜,最好的那個選擇,倒是已經自己把自己給作死了。”
說到最後,她微微露出笑意,似乎很是幸災樂禍,但神色中到底有一絲複雜。
徐循默然無語,正要起身告辭時,外間忽然起了小小騷動,又有人大聲道,“又何必攔我?”
雖然隔得遠,但也能聽得出這是皇後的聲音,徐循有些驚訝,望了仙師一眼。仙師沉吟片刻,忽而也是一笑,便吩咐左右,“罷了,讓她進來吧。”
話聲剛落,皇後便甩著袖子闖了進來,身後幾名小道姑慌忙跟進,口中猶自輕喊不休,自然少不得是一番混亂。皇後卻是不管不顧,她望定了仙師,沉聲道,“說罷,你要我做什麼,才肯到清寧宮裡去。”
她越是如此決心十足,仙師的心情似乎就越好,她露出一絲微笑,恬靜道,“到如今,你還能給我什麼呢?”
皇後斷然道,“若是能夠成功登基,栓兒日後就送於你養,我料得老娘娘會將他帶在身邊,除此以外,他凡有空餘,都到你身邊服侍。”
仙師微微動容,“那你可就沒有多少時間和他在一處了。”
皇後慘然一笑,“我好歹養他七年。”
“這……可方外人一心修道,我這長安宮,隻怕他來了也覺無趣,又何必勉強孩子?”仙師思忖片刻,到底還是不為所動。
皇後神色一黯,她咬了咬牙,似乎是求助般看了徐循一眼,徐循對她使了個眼色,也不知是皇後懂了,還是本有此打算,她又道,“阿黃嫁妝,我予她再加一倍,許她常常入宮,和你做伴。”
仙師也看了看徐循,徐循對她投以抱歉的一瞥,仙師似是安撫地微微搖了搖頭,方才又道,“如今這幾位公主,也就隻有阿黃一人,最有價值了……”
換句話說,若襄王上位,處理掉了兩個男丁以後,肯定會對餘下的公主十分優厚——起碼也要做做麵子。按照當權者抹黑失敗者的慣例,隻怕栓兒的身世是要被翻出來說的,皇後自然要被天下人唾棄,圓圓必定也會受到牽連。至於點點,又如何比得上阿黃的關注度?襄王對阿黃,隻怕是要比對親生女兒還更好些,起碼太後在世時,會是如此。
至於太後去世以後,到那時,皇後的承諾,又還能作數嗎?眼前坐著的仙師,豈不就被她坑過?
皇後眼下,已經再無籌碼,她眼底終究是掠過一絲慌亂,又猶豫了片刻,左右一望,終是長歎一聲,慢慢地跪了下來。
跪姿自然也有很多種,昂然半跪、委屈彎身,等等不一而足,皇後的跪法非常正式,她伏在地上,頭叩磚響,以一個極卑微的姿勢,輕聲道,“娘娘,孫氏昔年對你多有虧欠不敬之處……今日在此,給您賠罪了。”
以她如今身份而言,這一跪,在世人裡唯有太後才受得起。但仙師卻並無閃躲之意,她高高在上,垂首俯視著皇後的脊背,麵上終於出現了一縷滿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