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天氣日漸回暖,不知何時,細雪已經悄然化為春雨,夜風也不再透著沁人的寒意,宮室內的煙道已經漸漸沒了溫度,隻有在夜裡,才發出若有似無的微溫,維持著舒適的室內環境,方便主人安然入眠。看最新上!樂!文!小!說!網◎◎x◎s◎◎百度搜索網址記得去掉◎哦親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早在幾天前就已經開了,春天的到來,已經是確鑿無疑,就是誰想否認,也都辦不到。——不過,在寒冬和暖春之間,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會欣然擁抱春日的微雨,再不願忍受冬日的嚴寒。
不過,乾清宮的主人卻不是這樣想的,小皇帝在榻上翻了個身,略帶著一絲惆悵地望著帳頂,輕輕地歎了口氣。
唉,要是上元節永遠也不過去就好了。
上元節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不過在此期間的清靜,卻還是令小皇帝懷念不迭。雖然為大行皇帝守孝,那是以日代月,但人情不比製度,民間逢父母喪事,頭三年節慶是完全不慶祝的,宮中雖然沒有成規,但母親和祖母,已經商量一致,今年正旦、上元,除了照舊在午門前燃放鼇山燈以外,宮裡並沒有任何慶祝活動,也不放炮仗,而是在大年初三為先帝行了大祥禮。
大年下,正是冷天氣,穿著禮服站在隊列最前方行禮,並不是什麼輕省的活計。皇帝的喪事和一般人家不同,在過去的一年裡,有許多次禮儀都和父親的喪事有關,雖然小皇帝已經習慣了這項工作,但當天行完禮回來,他還是凍得唇色發白,讓隨身的宦官侍女們,都嚇得不輕。——不過,這也是年下唯一一樁事務了,臘月裡也有一些禮儀要行,而大年下,除了此事以外,亦沒人給他布置什麼功課,小皇帝得以痛痛快快地休息到了正月末。
當皇帝,實在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使是不親政的皇帝也是如此。國朝的禮製,小皇帝在未登基前也有過粗略的了解,不過也是在過去的一年內,他才是漸漸了解到,自己肩上到底承擔的是怎樣的一副重擔。
朝會一共分了三種,一種是每年的節慶大朝,每年的萬壽節、冬至、正月等等,都有這樣禮節性的朝會,本朝因為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在兩宮的生日也一樣開大朝會行禮。還有一種,是每個月的朔望時舉行的朝會,一樣也是過來行禮的,第三種就是理論上每天早晚都要舉行的常朝,這才是正規的議事朝參會。不過,因為種種原因,如今的常朝,是隻舉行早朝的。
小皇帝從來也不知道,原來父親在時,大約每日都要上早朝,隻有偶爾不舒服才會缺席。這也就是說每天天不亮,父親就要起身梳洗,用過早飯準備上朝了。他當然也起得很早,但清晨即起和天不亮就起身,還是有很大區彆的。小皇帝用了近半年才痛苦地習慣了這種新的生活節奏,即使如此,時常睜開眼時,看到外頭黑黝黝的天色,他還是很不願意離開溫暖的被窩。
更讓小皇帝不喜歡的是——也因為朝會本來是很繁瑣、很漫長的會議,有許多事都要在朝會上說,以他現在的情況,根本無法在朝堂上對種種瑣事作出判斷。是以三位先生便公議,每天擇選出八件事來,預先將答複寫上,小皇帝所要做的也就是照本宣科而已,所以整個朝會就像是一個大包子,皮是很厚實的,從天不亮就要起來吃飯,換上常服,被人前呼後擁著到奉天門前坐下——這一口一口困難無比地吃過來了,最後的餡卻是空空蕩蕩,連咬都咬不到實處,一滑就那麼咽下去了。答完這八件事,早朝也就結束,百官各歸衙門上差,他也就可以回宮休息休息準備上課了。
朝會的召開時間是昧爽,也就是天色剛放亮的那段時間,小皇帝原來起身的時候是清晨,也就是說他下朝後回到乾清宮,大概就是從前起來的時辰。每天早上早清醒的這段時間,在他看來是完全的浪費,除了走過去說上八聲“某衙門知道”以外,這個儀式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然而再沒有意義,這也是祖宗留下的規矩,他個人的休息,與之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就連小皇帝自己,也從沒有在這點上表達過抗議和反感。
朝會完了以後,政事便和他無關了,但並不意味著他就能得到清閒,他已經是皇帝了,就像是所有先生和所有娘娘們都一直在說的,這天下,遲早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三位先生隻是臨危受命,代管國家而已,等到他長大,也就是六七年間,國家大權,還是要回到他手上。他要學的東西,又能少得了嗎?早朝回來,吃過點心再略休息一會,他就要去文華殿上課了。三位先生輪班,每十日各給上一次課,除此以外,還有翰林院的先生們,每人都準備了許多知識要交給他,按照祖母和母親的交代,先生們對他的態度很嚴厲,也常少不得考校,若是考校不合格,非但母親,連祖母都會將他叫去責問數落,每天早朝以後,隻有中午能休息一個半時辰,吃過飯睡一會兒,下午的課程就又要開始了,到黃昏時分,結束了課程以後,還有遺留下的課後作業,等待小皇帝在晚間完成。待到功課做完了,差不多也該抓緊去睡——明日的常朝,在幾個時辰以後,又即將開始了。
這會兒,小皇帝浪費的就是自己極為寶貴的睡眠時間,雖然經過了這繁忙的一天,但他卻半點也沒有睡意,而是在為明日的小考發愁功課可以讓伴伴代寫,伴伴學他的字跡,簡直可以亂真,隻要做得隱秘點,先生也是看不出來的。但學問,卻不能讓伴伴代自己去學,明日上課的劉學士最是嚴厲不過,若是考校中不能讓他滿意,自己少不得又要被祖母、母親叫去批評了。
累呀,他不出聲地歎了口氣,想到明日的課程,又不禁苦了臉明知十有八九,自己是要落得個被訓斥的結果,但卻又苦無辦法逃脫。就算自己是皇帝又如何,在這乾清宮裡,除了伴伴以外,還有誰能幫上他一星半點呢?
裝病是個很好的想法,但卻也很無用,是真病還是裝病,太醫院裡的大夫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而比起自己,他們更畏懼的無疑是祖母,沒有誰會為他遮掩,裝病,隻能讓他在祖母跟前更落下不是。倒不如坦然承認自己的確沒有學懂,還有可能因為誠實,受到先生們的褒獎。
並非他天資愚笨,實在是課程不少,遠超出小皇帝的精力,這一點,他自己心裡也是有數的,有些學問,感覺多學學、多鑽研鑽研,便能了然於胸了。可想要在十年內執政,他最缺的就是時間。從先生到祖母、母親,他們都在不斷地拿他和先帝做比較,都希望他能和爹一樣,穎悟聰慧,一日千裡地學懂史、書、禮、兵,搞懂國朝兩京十三使司、百四十府、百九十州甚至是治下一千多個縣的基本情況,除此以外,還有近千衛所的曆史、職權、人事、局麵,也都等著他去鑽研。——而這,還隻是治國的基本功夫而已,按照祖母的說法,“先生們畢竟還是官,是官就慣會欺上瞞下,要治國,不但要懂得國是什麼,還要懂得治是什麼,這方麵的功夫,也不能落下了。先生們教的要學,也還有很多學問,是先生們教不了的。”
‘治’上的私人功課,祖母還沒給他安排,想必到時候又要擠壓他本也不多的休息時間了。如今他的課程已經是擁擠不堪,畢竟身為士子,學懂四書五經,熟讀經史,會做文章,就可以試著應考了,就算要考出頭,他需要一些應試範圍以外的積累,可這畢竟是錦上添花的事情,學不學完全看個人。可身為帝王,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
十年內,起碼殿試中,貢士們做得那些花團錦簇的文章,他要能看懂吧?再進一步,殿試的題目也要他來出的。這出題考彆人,自己也要有不錯的經義水平吧?這是文事之一,武事中,邊疆現在的局勢,要清楚吧,武將奏折裡寫的當地地理,要弄明白,熟知在心中,可從消息中分辨出局勢的好壞,將領的功過吧?還有奏折裡寫到的某大州、大府出了什麼事,譬如饑荒減收為往日幾成,到底要不要緊,會否激起民亂,這都要從當地的民風,周圍的環境以及本地糧食產量中下功夫。雖然國朝和前朝不同,有廠衛為消息臂助,內閣為參謀臂助,司禮監為細務臂助,可這三大臂助也都是人在做,他身為皇帝,對局勢心中無數,先不說是否會容易受人擺布的問題,隻說這幾家之間要是打架了,給的消息、意見都是自相矛盾的,那他到底該聽誰好呢?自己不懂行,是沒有辦法硬著頭皮去處理的。這和考試還不一樣,考試的時候,答錯了不要緊,所謂信口雌黃,拿雌黃塗掉重寫就是了,可治國卻並非如此,沒有可能朝令夕改的,君王的每個決定,都必須是深思熟慮、富含睿智。
在過去的一年裡,皇帝除了基礎的四書五經以外,大致上就是以實踐為導師,極為深刻地學懂了這個道理。若他真隻是個任事不懂的頑劣孩童,現在也就沒有這些個煩惱了,功課跟不上,減麼,早朝不願起,不去麼。正因為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才越發憂慮畏懼,不知自己該如何去承擔這樣的一副重擔……越是忙碌,他的睡眠便越成了問題,尤其是第二日有考試時,往往夜裡便經常失眠,明知睡不好,第二日更越發考不好了,卻也不願去睡——皇帝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要學的那些東西,他目前是一樣也不會,更不覺得自己能學懂,那一個小小的考試,又有什麼要緊呢?
在床上又翻了個身子,他心不在焉地猜測著時辰,今日有雨,雨聲多少遮掩了長街上來回搖鈴報時的‘天下太平’聲,也許已經快三更,再過一兩個時辰,他就又要起來去上那該死的早朝了。
不知是第幾次,他暗暗地埋怨起了祖母——雖說,政事多數都交給了三位楊先生,但也有一些國家大事,是上報給仁壽宮審議的,司禮監現在也並非圍繞著他辦公,聖旨、詔令用印時,都是去東宮內尋司禮監的幾大太監,若有大事,更是請準了太皇太後才能用上天子璽印。他這個皇帝,隻有個名頭,實則什麼權力都無,隻是每天上常朝的傀儡而已。
他倒不是因為自己無權而抱怨,恰恰相反,他是在埋怨祖母為什麼不拿走自己上常朝的權力雖然自知這想法似乎也有些不切實際,但小皇帝總是不禁在遐想,如果祖母臨朝稱製、垂簾聽政的話,自己是不是就不必每天都這麼早起,去出席那沒有任何作用的常朝了?可以更多些時間來睡一會兒——甚至是多些時間來讀書寫字,那也是好的。
所謂的臨朝稱製,便是太皇太後正式成為所有政務的終端,司禮監將名正言順地為她服務,每日早朝,在禦座後垂簾設座,由宦官傳話與百官問答議政,太皇太後也將成為奏章上奏報的對象,政令上用的亦是太皇太後的璽印,這一製度將持續到她老人家去世,或者是願意放權為止。如果她去世時,皇帝年紀還小,那麼便由太後繼續攝政,一般來說,皇帝二十歲左右,行過冠禮、婚禮,也經過多年完善的天子教育以後,便可以撤簾歸政,讓老人家頤養天年去了。一般臨朝稱製,又順利撤簾歸政的後妃,都將受到前朝後宮一致的尊敬和美譽,天子本人也應格外孝敬順從,皇帝非常理解這是為什麼——能處理好那些繁雜政事的每個人,在他看來都非常值得欽佩。
即位之後,由於學業繁忙,一舉一動自然都受到限製,凡是給長輩行禮問好,都是有時間規定的,每三日往兩宮問安一次,平時偶然有了閒暇,才能到兩宮去消磨、休閒個整半天。平時問安,自然按部就班,兩宮都去,可若有了空閒,他如今卻更常往仁壽宮去,便是因為這個緣故——雖然,他在坤寧宮中長大,和娘自然要親近一些,但比起毫無親政經驗的娘,在老娘娘身邊多耳濡目染一些學問,多學一些做派,也是好的。儘管他始終都有幾分畏懼祖母,但如今,這畏懼中,卻少不得也摻雜了幾分欽佩與尊敬。
如果祖母能垂簾聽政就好了……唉……小皇帝歎息著又翻了個身,現在想到祖母,非但不能讓他放鬆,反而更是加重了他的壓力。明日若是考校不合格,想必,下回去仁壽宮時,又要聽祖母的數落了,若是老人家囉嗦點,去過清寧宮後,可能都沒時間去清安宮,上回和弟弟約好了一道踢球,也不知何時才能踐諾。
想到清安宮中的弟弟,他心中又飄過了一絲隱約的羨妒雖然弟弟隻是個藩王,長大了就要去封地就藩,從此離開熟悉的宮城,再難回來。雖然,弟弟也一樣要上課,而且功課未必比他的少——他的先生們,也都是翰林院的學士,也都很凶,而且徐娘娘還為他安排了凶神惡煞的韓女史做先生,就算他的課程比自己鬆,但回到清安宮,還有女先生在等著,也是一樣是要從早學到晚。
雖然,弟弟連自己的身世似乎都知道得不清楚,從生下來到現在,都一直養在徐娘娘跟前,甚至連親娘都不親近了……不像是他,還和羅娘娘一道住了有六年。但,小皇帝不能不承認,他是有幾分羨慕弟弟的。
起碼,弟弟是住在清安宮裡,有徐娘娘和四姐陪著,走上幾步,就是娘的清寧宮,還有仙師娘娘的長安宮,大姐、二姐現在分住兩宮,整個西宮,已經成為宮城裡最熱鬨的地方了。不像是他的乾清宮,就隻有他一個人,雖然有侍女們陪著,但……但那是不一樣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拉遠了無形的視野,讓小皇帝在遐想中可以輕易地勾勒出這樣一副畫麵在烏雲密布的雨夜中,西宮燈火處處,而宮城內,除了乾清宮內的幾盞燈火以外,餘下東西六宮,從乾清宮直到景山,全都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兒光。
才剛醞釀起的一點睡意,頓時一掃而空,他蜷起身子,拉緊了被褥,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睡吧,彆想那麼多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是瞎說的。就算真有……羅娘娘也一定就在他附近守著他,隻是他看不到而已。
話雖如此,可過了一會,帳子裡還是傳來了皇帝低低的聲音。
“伴伴——伴伴。”
他的大伴王振很快就踏著沉穩的腳步,從門邊靠近了床榻,熟悉的腳步聲,令皇帝不安的心情稍微平複了幾分,他主動掀開帳子,似乎是要找個話題,分明不渴,卻依然道,“伴伴,倒水來吧。”
王振打開棉套子蓋著的暖箱,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哥兒少喝兩口,免得一會睡下了,又要起來。”
如今會叫他哥兒的人已經很少了,這熟悉的稱呼,給他帶來了難以形容的慰藉——雖說旁人常和他說,他也是娘帶大的,但在皇帝記事的那幾年,母親常病著,都是羅娘娘和王振一起帶他,羅娘娘去了以後,隻有伴伴會如此喊他。皇帝時常一聽見這個詞兒,便想起羅娘娘帶了些嗔怪的笑聲。“——哥兒又調皮了。”
他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放到一邊,“什麼時辰了?”
“您還能睡上三個時辰。”王振寬慰地說,“這就快睡吧,明兒下了朝,還有事呢,這要是一耽擱,誰知道什麼時候能請劉先生進來上課?”
不愧是皇帝的大伴,他什麼話還沒說呢,伴伴一句擔心,就把枕頭給送過來了。皇帝驚喜地哦了一聲,卻又覺得這樣不好,忙調整了一下語氣,方才說道,“明兒還有什麼事呢?不就是上過常朝,回來便要上課了嗎?”
大抵是摸準了皇帝的心思,王振的語氣裡出現了一絲笑意,“哥兒忘了?明日東廠新任提督太監柳知恩要進來給您請安呢。”
劉學士也不是一上課就開始考校之前的功課,總是要把今日的功課上完了,才開始考試。有時就因為如此,皇帝學會了今日的,昨日的便記不清了,本來會得,反而答不上來,因此又要受罰,是以,他也是越來越畏懼考試。
這人在不願做一件事的時候,腦子往往會特彆靈活,皇帝聞弦歌而知雅意隻要把柳知恩來請見的時間安排在劉學士課前,再稍微拖長一些時候,為了不耽誤之後的課程和自己的其餘公務,劉學士也有很大的可能,把考試放到再下一次課程。——這再下一次課程,可就是三日以後了。